谁知教师那些痛

——中国教育生态传真之一

□ 孙光友

    一位教师问我：“你是教育病的患者还是医者？”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也是患者”。

    我敢承认，我这个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的人也是一个厌教者。我之所以没有表现出厌教的情绪，或者说没有让厌教情绪影响自己的工作，完全出自一位校长、教师的责任感。我在骨子里是深爱教育的，我的灵魂里有与教育相通的东西。可面对现实的教育，我爱不起来，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去爱。

    我不过是千万教师的一个缩影，厌教，已经成为中国教师的一个通病。

    这些厌教者大致可以分成这样几类：一类是我这种类型的，本来爱教育，却接受不了教育的现状，依然还对教育不离不弃；一类只是把教育当饭碗，虽然也厌教，却选择忍受，工作要求虽不高，但会凭良心做事；一类完全不把教育当回事，总在怨天尤人，总在唱衰教育，出工不出力；一类把教育当副业，主要精力都放在个人私业上。第一类仍算正能量，起的也是正作用；第二类是维持的，混口饭吃就行了，却是支撑教育的主体力量；第三类、四类则完全是负资产，是教育事业的损害者。

    教师队伍中还有不有无条件地痴情教育、无怨无悔地奉献教育、从不厌教之人？有，这是肯定的，很少很少，更是肯定的。他们被人尊敬，受人爱戴，但没有几个人去仿效。这批人虽然伟大卓越，但他们仍然无法引领教育。现在的教育痼疾，已经不是可以靠典型示范、精神激励可以解决得了的。

    绝大多数教师都成了厌教者，这个教育怎么了？让一大批厌教者从事教育，这个教育还有救吗？

    这样说来，广大教师成为众矢之的岂不理所当然？也难怪媒体每曝光一起师德败坏现象，就会引来对整个教师队伍的一片讨伐之声。

    有人说，当教师成为被攻击的对象时，这个社会就已经病态了。我虽然不完全赞同这样的观点，但至少说明了一个道理，这个社会对教师是不公的。人们一叶障目，只看到个别现象、表面现象，却看不到事实真相。

   《荀子·大略》中说：“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那就让我们看看这个社会是如何尊师爱师的吧。

    先看看对教师是怎么要求的。

    教师不是上帝，却要做上帝的事业。这个世界，只有上帝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而我们这个社会却错把教师当成了上帝。一旦学生走进了校园，学生的期待、家长的期待、校长的期待、国家的期待就都期待在教师身上了。无论学生自身条件怎样，神童也罢，弱智也罢，教师都有责任保障他们学好、升学、就业、成龙成凤。人们完全忘了，教师就是一个个凡人，有什么能力把学生、家长、学校、国家的前途命运都扛在肩上？教师的职责就是教书育人，有什么义务去承担那些无法承担的使命？“没有教不好的学生”，专家们的妙论把广大教师置于巨大的压力之下。让每一个孩子都按照人们心中的样子去成长和发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上帝，还有谁能做到呢？

    教师不是圣人，却要行圣人的德性。诚然，教师职业有其特殊性，也应该为人师表。但人们只知一味地要求教师奉献，一味地要求教师高尚，似乎忘了，成千上万的普通教师毕竟不可能都是“才德全尽”的圣人，他们跟其他有血有肉的人一样食人间烟火，一样有七情六欲。有谁知道普通教育学校的教师升学压力有多大吗？他们起早贪黑，长年累月围着学生高强度运转，真是身心俱疲呀！有谁知道职业学校教师管理学生的压力有多大吗？一进校门腿就软了，一进教室心就开始痛，这可是很多职校教师的共同感受啊！据某些资料的统计，现在大多数教师都存在心理障碍，患有精神疾病的也不在少数，远远超过其他行业人群。可就是这样一支队伍，有个别教师稍有偏离师德的行为，整个教师队伍就会被淹没在唾沫中。教师也就是一个普通群众，别的群众能做的事教师却不能做，教师节的一顿“尊师饭”都不能吃，更不用说收礼了。就连学生主动为老师撑伞这样温馨的画面，却也被人拿来大肆炒作，让教师背负完全不该背负的骂名。做教师，就得牺牲正常人的生活，这样的教师，不是圣人，谁又能当好？

    教师不是警察，却要负警察的职责。维护治安本应是警察叔叔的事，现在的教师却被迫充当警察了。有很多学校还专门成立了纠察队、巡逻队。我在上世纪80年代初当教师时，从来就没有听说“安全”两个字，却也从来没有发现什么安全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安全”两个字像泰山一样压到学校了，却时不时出现安全事故。可见安全根本不是教育问题，而是社会问题。把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让学校担着，让教师担着，这是什么政策？教师要时时刻刻充当学生安全的保护神，自己却被置于一个没有安全保护的环境中。现在出点小小的安全问题，学校就不得安宁，教师就不得安宁，家长要打人，上级要追责。有人到上面上个访，学校就没好日子过，无论学校有错无错，有人上访就错了。没有谁为学校、为教师主持公道，只有人为不法分子开绿灯。学生安全有很多偶发因素，防不胜防。教师不是警察，不可能一天24小时荷枪实弹守着、盯着。就是警察又怎样呢？街上那么多警察叔叔，民众不是照样缺乏安全感吗？

    教师不是父母，却要担父母的义务。现在的父母都知道当父母有多难，却一点也不理解当教师的难处。父母带一个孩子都睡不好觉，操碎了心。可我们的教师，一个人就要面对几十个上百个孩子。当父母的还有个盼头，孩子成人了就轻松了，可我们的教师一辈子都没有盼头。尤其是班主任，一天到晚不知要谈多少心、说多少话，学生的学习、卫生、纪律、纠纷、病痛、吃喝拉撒，事无巨细，哪一样都要负责。可以说，父母做到的，教师都做到了，父母做不到的，教师也做到了。学生有个头痛脑热，教师比父母还急，跑医院比父母还快，照顾比父母还周到。往往是教师把医疗费付了，一切进院手续办好了，父母才姗姗来迟，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教师连大气都不敢出。父母没做好，没有谁去追究，教师做好了，乃天经地义，可教师出了分毫之差，责任却有天大。事实上，教师并不是父母，要让教师像爱自己骨肉一样爱学生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又必须像爱骨肉那样去爱每一个学生，还得不到相应的尊重和理解。想想看，是做父母难还是做教师难？

    再看看对教师是怎么回报的。

    事实上，我们这个社会并没有把教师当上帝信奉、当圣人敬仰、当警察尊重、当父母孝顺。

    知道吗？我们的教师已经羞于自己是教师了。最近网上发布了一个2015本科毕业生薪水最高的100所大学排行榜单，只有上海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大学2所师范院校进入榜单，前者排名69，后者排名73，在北上广深就业比例分别为95.94%、75.19%。可见其他地方师范院校毕业生以及未在北上广深就业的师范院校毕业生的收入全部进入了低收入群体。事实上，广大教师最大的心理失衡就在工资待遇上，他们作为社会上的一个精英部落，从事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工资收入却还不如一个小工。相比公务员及其他行业、企业员工，差距就更大。经济地位决定了社会地位，有很多教师在公共场合羞于暴露教师身份，羞于言说自己的收入。所以私下里，教师们总在抱怨、抱怨，哭穷几乎成了中国教师的标签。可是这些声音，政府官员往往听不见也听不进。有些地方的教师群起罢课，实属万不得已。很多教师搞有偿补课、有偿家教家养，或是做兼职，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光靠政府那点儿工资，根本就弄不出小康生活。现在的状况是，越是老老实实、一心一意教点死书的教师就越受穷。当年全国各地大面积拖欠教师工资时，教师们自嘲“老师老师是个猪，不发工资还教书。”现在改了几个字：“老师老师是个猪，工资不高还教书。”这样的待遇，教师的光荣感、幸福感从何而来？教师职业的吸引力从何而来？

    知道吗？我们的教师已经不知怎样当教师了。“一日之师，终身为父。”我国是有尊师重教的传统的。然而时光穿越到今天，教师不仅已经丧失了师道尊严，就连基本的做人的尊严都已经难以维持。想必没有谁不清楚，现在的孩子大都不好惹呀，谁惹就会跟谁急，在发横的孩子面前没有谁会成为赢家，教师就更不可能。面对不听话、不受纪、不学习的学生，教师连黑一下脸、说一句重话都不敢了，因为怕孩子跳楼、杀人，怕家长上访、告状。学生也都知道教师的短板，所以不少学生根本不把教师放在眼里，甚至以捉弄教师、与教师唱对台戏为荣为乐，教师也就经常成了被学生欺负的对象。尤其是年轻教师，很少有不被学生气得痛哭流泪的。现在的家长素质低的也不少，有的家长不仅不配合教师，反而动不动就爆粗口，威胁教师。教师已经成了当今中国最大的弱势群体，不知我们的国人明不明白？这是一个正常社会应有的现象吗？面对这样的学生、家长，我们的教师又该怎样去表达爱，到哪里去收获爱？

    这就是教师！这就是吃的是草却要挤出奶的教师！

    这就是教师！这就是应该被全社会回报以尊重却遭受全社会所贬损的教师！

    这就是教师！这就是真的想好好爱教育好好爱学生却又无奈地成为厌教者的教师！

    这就是教师！这就是揣着梦想和希望上路却又看不到风景读不到诗歌找不到幸福的教师！

    这样的教师，你能当好吗？当这样的教师，你能不厌教吗？

    令人想起负重耕耘的牛，永远那么低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看不到蓝天白云，却时不时看到划过的鞭影，听不到莺歌燕语，却时不时听到大声的吆喝。歇息的时候咀嚼一把青草，不停地反刍，好像从来就没有吃饱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牛总会有透支的一天，还能永远重复自己的使命么？

    令人想起蜡烛，燃烧着自己，照亮了别人，却没人在乎它的眼泪。眼泪流尽了，下一支蜡烛等在哪里？

    最近微信平台上流传一篇短文“假如你的老婆是老师”，看湿了多少眼睛，看痛了多少心。原来全世界的人都以为教师的小日子过得舒服清闲，谁知道他们在承受不堪承受的生命之重?

    痛过之后，泪过之后，我们是否应该有所思考？我们还能苛责教师吗？我们还能亏欠教师吗？我们知道苛责和亏欠教师的后果吗？

    教育的口号一直都很激动人心，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是不是还应该特别加上一句：再负不能负教师？

    今天的教育让国人心痛，最痛的不是别人，而是是教师。教育不是教师的教育，是全社会的教育；教师的问题不是教师本身的问题，是全社会的问题。一个总是让教师抱怨、让教师恐惧、让教师苦不堪言的教育，不可能是好教育，也换不来好教育；一个总是不懂得尊重教师、宽容教师、回报教师的社会，不可能是理想社会，也达不到理想社会。

    要改革教育，必先改变社会！要改变社会，必先尊师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