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一触即发

玉沁猛然回头，一个颀长的男子正立于她身后，戴着藤丝夏冠，穿着香色袍子，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正极镇定又疑惑地看着她。这竟然是四阿哥胤禛，在夕阳中显得极为丰神俊逸的样子。玉沁忽然在这个时候，在这里看到他，心里蓦然觉得安全了许多，身子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幸好那盛着酸萝卜鸭子汤的食盒没有被弄倒掉。

胤禛见她如此失态心里倒有些诧异，走上前两步。谁知他还没说话，玉沁忽然跪直了身子抱了他的膝失声痛哭起来。刚才的一幕幕，还有那嬷嬷说的话经过一番回味之后给她带来了无限的恐惧，好像她看到的就是自己的未来。住在冷宫里，变得半疯半傻，由着人作践，还要挨打挨骂，被人嘲笑，吃馊饭……偏是那疯女人也姓瓜尔佳氏，那可不就是将来的自己么？她们都曾经有可能被给宗室亲王，但是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留下。只是她有幸能以她为前车之鉴，能从她身上看到她的将来。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若是当初是她嫁给了四阿哥，这个时候还会为这个恐惧么？好歹不用被困一辈子在宫里，估计也不会因此而疯魔。

直哭得气咽身软，好像绝望到了极点一样。胤禛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哭过，像个被惊吓了的孩子，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和雪诺的女儿若雪，他有多久没有见到若雪了？也没有哪个女子在他面前这么无所顾忌地失声痛哭过，雪诺也没有，若是雪诺肯给他这样的机会，肯在他面前这样坦白，他一定会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护着她。不由得俯身向玉沁伸出手来，将她慢慢扶起。

玉沁一边抽咽一边抬起头来瞧他。她已经哭得满脸通红，眼睛里还全是恐惧和渴望，对他的渴望。“这是怎么了？” 胤禛不由得放柔了辞色问道。“胤禛……”玉沁不等他再问什么，忽然便扑入他怀中，此时此刻只有在这里她才觉得最安全，觉得她还不至于完全绝望。胤禛却有些意外，这是宫禁，而她是给他父皇侍寝的人。只要有任何一个不该看到他们的人看到这一幕，那他们就谁都不会有好下场。而且，在他心里，已经不再适应他们之间这样过于亲密的举动。除了雪诺，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接受任何人。他想将她从身边拉开，“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手。”声音也冰冷下来。

玉沁慢慢抬起头，瞧着他冷冷的眼神。难道她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要这么破灭么？就这样对视了一刻，玉沁忽然把心一横，铤而走险地迎上了胤禛的眼神，“胤禛，我是夭夭，你忘了么？你真的忘了么？”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听到“夭夭”两个字胤禛的眼神渐渐回暖，虽然他还是在心里克制着自己。玉沁意识到“夭夭”这两个字对他好似有莫大的魔力，他不再强行将她从他身边推开。玉沁更大胆地迎上他的眼睛，反倒是他，他慢慢侧过身去，回避了。她没有再逼迫他，也慢慢放了拉着他的手，她需要给他一点空间。

胤禛侧过身去良久才问道，“刚才怎么回事？”玉沁从地上将食盒提起来递上来道，“皇上命我将这酸萝卜鸭子汤送来给四爷，说这是太后最爱用的。” 胤禛听这话才又转身来接了食盒，再看看玉沁，仍然眼睛红肿。心里无端地痛了一下，忽然记起在热河行宫里，他面对她住过的空房子时心痛又感慨的时候。可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和雪诺之间便生了嫌隙。再想到这些，便不再看玉沁，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吧。”

玉沁福了一福，“有劳四爷了。”转过身来却并不离开，“刚才是触景生情，心里真是后悔得紧。若是能翻转乾坤回到那在热河行宫的时候，沁儿只想对四爷说一句，至死也不愿意离开四爷。只可惜……”她一顿，已是声音哽咽，“我只是夭夭，没有年姐姐的福气。”说罢便不再停留提步而去，极其果断。

胤禛瞧着玉沁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中，才提着那食盒缓缓向慈宁宫走去。“夭夭”这两个字在他脑海里萦绕，但是忆起来的却是那天在书房中的梦境，还有梦里的那人，那是他找了许久的人，但是她却长着和雪诺一样的面孔。他要找的究竟是谁？

天还未透亮，雪诺已经让和露服侍着梳洗妆扮好了。回到府里还真的有许多不适应：在园子里的时候除了她并没有胤禛的任何姬妾还在那里，恍惚之间好像这些人都不存在了。每天看到的人都是胤禛和若雪，都是她最想看到的人。服侍的人不是自己带过去的就是胤禛特别指派了来的，反正全都是得用的人，个个都贴心。况且园子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清风冬有雪，四时光景极美。又是远山近水的，极易让人怡情悦性，不似府里的重重深宅大院很容易让人拘了心性难以愉悦。

就是眼前自己住的这院落和屋子都让雪诺觉得心里压抑到了极点。在这里几乎留下了她所有不愿意再记起来的回忆。但是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为了若雪她必须要这样做。早上要出去给嫡福晋乌喇那拉氏请安，这是规矩，所以才早早起床妆扮好了。临出去时又到若雪住的屋子里瞧了瞧，谢嬷嬷说若雪昨夜里睡得很安稳。这也就是眼前雪诺唯一觉得欣慰的事了，自打迁回府中若雪好像真的日渐好转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雪诺觉得再让她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亲眼看了酣睡中若雪安祥的神态雪诺这才带着和露出了自己的院子到万福堂去了。

距离万福堂越近心里竟惴惴不安起来。这是她回府以后第一次例行给嫡福晋请早安，可以想见，那些不愿意见面的人：乌喇那拉氏、李氏、钮钴禄氏定然无一不在。在园子里的两年已经忘掉了她终究是和她们共享一夫的。这个冰冷的事实虽然被暂时忘掉，但是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其实雪诺并不知道，万福堂里的人并没有哪一个比她轻松。大福晋乌喇那拉氏尽管捧着水烟壶咕噜咕噜地吸水烟并不说话，但是从她深锁的眉头和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心里的纠结。下面站着的李氏、钮钴禄氏等人自然也没有人敢交头接耳，但是人人心里一幅心肠，相同的却是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轻松而愉快的。她们想的却和雪诺不一样，没有人能因为她离开了两年就会忘掉她，以为她不存在。因为她带走了她们共同的丈夫，这两年里这王府的主子和硕雍亲王四阿哥胤禛也几乎没有回府里住过，不辞劳苦地几乎日日奔波于宫里和他的园子之间。而且，她们也都知道雪诺已经生下了小格格，知道她为什么回来。有人怕更失宠，有人怕再危及自己的儿子，也有人怕危及自己的地位，她们都是关心雪诺的，因为她们最终关心的是自己，但是坦白地讲，她们并不欢迎她回来。虽然说雪诺回来了也就意味着四阿哥会府里来住，但是这并不是她们想要的结局。

雪诺在万福堂外面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下向上面关着的门瞧了瞧。门口的丫头和嬷嬷们自然碍于身份而不敢怠慢了她，全都哄上来行礼。但是这种虚应故事是完全能看得出来的，还有她们神态之间的冰冷。恭敬是极恭敬，但是人人眼里都是漠然。雪诺受了礼，自己将身上一件玄缎五彩团花的披风解下来交给和露，吩咐她在外面等着，然后便向那台阶上走去。和露接了披风，人多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天气还并不冷，不知怎么心里却好像在打冷颤。

万福堂内李氏最眼尖耳利，早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向乌喇那拉氏挨近了身子低声道，“福晋，年氏进来了。”好像意在提醒乌喇那拉氏似的。其实乌喇那拉氏也听到了，慢慢将手里的水烟壶放在桌子上抬起头来。便听到“吱”的一声，丫头开了门，年雪诺已经走了进来。

除了在园子里还怀着身孕的时候和嫡福晋乌喇那拉氏以及李氏见过一次面外雪诺和这些人都算是久违了。所以当她进门之际包括乌喇那拉在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尖锐地投注在了她身上。所有人都想看到今天的年氏侧福晋和两年前初嫁入王府的年氏侧福晋有什么不同。想知道诞育了小格格，经历了怀孕和生产的年氏侧福晋和两年前宛然处子的年氏侧晋有什么不同。

雪诺还是延续了以往不事张扬的风格，穿了玉色镶黑缎如意云托领的旗装，身上绣着小朵小朵的桔黄色折枝菊花的样子。两把头上只带着两朵和衣裳上面纹样相同的通草花，耳上明珠也是旧物了。样样都是极规矩的寻常样子，是宫闱内外宗室贵妇们见惯了的花样，并没有任何的一点新奇出彩处。但是搭配在一起都出现在这位年氏侧福晋身上的时候就会让人觉得素净之中的明艳。又高又远的秋天的天空，雨过天青的湖上隐隐青山，还有饱含雨露的枝上娇艳花朵……这些都好像是眼前的年雪诺的写照。什么叫意境，山有意境，水有意境，人也是有意境的，就是有她这样的人，总让人浮想联翩，爱不忍释。

万福堂内安静得很，所有人好像都忘了一切。年雪诺仍然肤若凝脂、楚腰纤纤，她心里倒安定下来了。向着乌喇那拉氏福了一福，口称，“妾年氏给福晋请安。”因为她这一句话，这一屋子的人才都活过来。人复活了，恨意也跟着复活了。乌喇那拉氏并不从椅子上起身，面无表情地盯着雪诺道，“起来吧。”眼睛瞧着雪诺从从容容地站起身来，又声音平淡地道，“你是许久不回府里来了，只怕这一回来还不习惯吧？”话说得轻巧无疑却是给雪诺提了一个醒：在园子里和在王府里终究是不一样的。在府里该守的规矩必是要守的，不要忘记了身份的尊卑。雪诺却并不计较，恭敬道，“有劳福晋惦记，妾不是那不知礼数、规矩的人，但请福晋放心。”说着好像无意地看了看李氏等人。

李氏看了看乌喇那拉氏并没有要回护她的意思，便不得不带着钮钴禄等几个格格一起给雪诺请安。毕竟这府里除了大福晋乌喇那拉氏之外雪诺便是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了。但是李氏毕竟是李氏，尖牙口利习惯了的，何况是四阿哥不在场，福晋又对她放任不管，她焉肯错失了这个机会？早就忍不住走上一步打量着雪诺笑道，“这些日子没有去给侧福晋请安，侧福晋也勿怪罪。听说侧福晋生产时是横生倒养，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想着去探看侧福晋。谁想到后来又说侧福晋生了个格格，我怕侧福晋没的自己还心烦，倒不敢去了。”摆明了这府里现在只有她李氏和钮钴禄氏、耿氏有儿子，只要有儿子就有盼头儿，李氏自觉这是她胜于雪诺的地方。钮钴禄氏和耿氏在这个时候和李氏心思一样，自然静观其变。乌喇那拉氏不屑于降了身份和她们绊嘴，宋氏、武氏身份低微，也乐得坐壁上观。

雪诺原本不愿意和人绊嘴，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但是唯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这么褒贬若雪。故笑道，“姐姐这么说我倒觉得可叹了。王爷正是因为小格格在园子里所以才日日都要不辞辛苦地赶去，说是一日不见就想得慌。”一句就足够，府里一大群的女人没有一个能拴得住自己的丈夫，倒为了一个小格格天天赶去园子里，事实胜于雄辩，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别说李氏，连乌喇那拉氏等人一起都灰了脸色。

早上请安原本就不是为了说事，一般都闲聊几句便散了。今日也算是耽搁得够久了，因此这就散了。雪诺出了万福堂倒心情轻松下来，可是她并不知道与她正相反的就是屋子里那些女人，无一不觉得心情郁郁起来。

竟不知道是怎么了，连着好些天太医都有功夫儿到王府里来给若雪小格格瞧病。过了一段日子也就眼见着若雪一天一天活泼起来。脸上有了笑模样儿了，小脸又红喷喷的了，说话时口齿伶俐了好些。只是叫得最多的就是“阿玛”，总问什么时候阿玛才回来。

若雪的病日日见好，这是最让雪诺欣慰的事。连常来问诊的太医也开起了玩笑，说是莫不是小格格在园子住着不适宜？小人儿眼睛干净，不是被什么撞客了吧？雪诺倒笑这太医竟说出这样荒谬的话来。太医又开了方子，说是再吃几剂，只要吃了药能日日多用饮食再好好安睡就保管好了。只是有一样切切注意，不可受了惊吓。雪诺都一一应了。

为了防着小心，每次给小格格煎药都是和露亲自去。煎药不能在自己院子里，要去后面的小厨房。这里是王府里一个比较僻静又隐秘的地方，因为不是大厨房，所以平时来得人也不多，只有几个年老杂役在此清闲供职。和露自认为是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倒很高兴。

这一日晚膳后和露又一个人去了小厨房。每次煎药都要用上一个时辰以上的时间，和露知道现在这辰光不比四阿哥在府里的时候，最好还是少给自己找麻烦，所以都是每日天晚些才来。这样也正好遵太医嘱咐，把药煎好了在睡前给小格格吃药。但是这一日偏偏又来得早些，等走近了小厨房周围都没有什么人。在小厨房门口刚要进去的时候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姨娘，下次那和露姑娘再来的时候你们可别和她那么亲热了。福晋不管这些事，李氏侧福晋和我主子她们可都恨得她主子牙痒痒呢。你没瞧见么？府里头谁还和那位主子多说一句话？那院儿里的人又有哪一个是别人肯待见的？”这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和露听起来耳生，但是提到了她的名字她自然听得清楚。因此在门口放轻了脚步便躲在了门外一侧的廊柱下仔细倾听。

“我老背了霉了，哪里知道这些。只是瞧着那和露姑娘人倒是和善，只想着年主子也必是菩萨似的人。况又是年纪那么小的小格格病了，听说王爷爱得如掌上明珠似的。这里又常年没什么人往来，所以免不了和那姑娘多说了几句。你主子也不至于因为这个要打我下十八层地狱吧？”这声音和露倒耳熟，是这厨房里常日当值的一个老嬷嬷。那年轻大概是哪个格格房里头的的丫头。听她叫这老嬷嬷姨娘，想必也是家生子儿，两个人还是亲戚。

这下和露心里猛然惊醒，怪不得这王府里的人对自己主子这一院子的人甭管尊卑，瞧见了全都冷若冰霜似的，原来还是有这个缘由。只是没想到恨得这样儿，这倒让她心惊了。

恍惚又听那丫头放低了一些声音道，“我主子说，那一院子的人只怕都带着邪气的。自打年主子进了门这府里都没有出过好事。先是三位皇孙都被她冲犯莫名其妙就病了，若不是个老道士施了神通，只怕咱们王爷就断了根儿了……”丫头到底年轻，说话口无遮拦，那老的却吓得掩了她的口，声儿发颤地道，“这也是胡沁的么？罪过，仔细王爷、福晋剥了你的皮。”那丫头却并不害怕，又抢白道，“做什么剥我的皮，我也没有年主子那么大本事克得三位皇孙险些断了命。倒是我主子说该剥了她的皮才是，后来她又克得王爷从马上摔下来，大雪天儿的摔在外面，若不是赵总管带着人出去找，谁知道又是什么事？这不，说是因为年主子冲犯这府里，所以送出去好避祸，谁知道她如今又回来了。也就是姨娘在这僻静地方不知道，全府里都传遍了，只怕这回年主子回府来又有什么祸事就来了。李氏侧福晋早就告诉我主子，说是大福晋让都远着那年主子些。全府里从上到下谁不是这样儿？谁敢理会那院儿里的扫帚星？也就是你老人家不知道罢了。所以我今儿特来给你老人家提个醒儿，有事没事的别触了主子们的霉头，那才真是自己找不自在了。”

那里面一老一少地谈得热火，外面的和露早听呆了。这些话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明目障胆地说过。别说当着年雪诺的面儿，就是当着她面前也没有人敢说过。不想原来回来没几日，这府里表面上平静，下面早就暗流涌动了。

蓦然又听里面那老嬷嬷道，“时候差不多了，那和露姑娘怕是马上就来了。你还是快些走吧，别让她撞上倒不好了。”和露这才一惊，往一边躲了躲。直到那丫头去了，又过了一阵子才进小厨房去煎药，果然那老嬷嬷仍然跟她笑，却不怎么像前些日子一样说话了。和露想，这事唯有自己主子得宠，四阿哥回来了才能罢了。自己若是找人吵架去只怕是先是自己主子就不肯丢这个人。眼前当然还是小格格的病要紧，不能因为这事给主子添堵，所以煎了药回去只字未提。

不想和露端着药刚刚走近了自己院子就听到外面有已经闹翻天了，再近了一看，院子外面早已经是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