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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吟歌 |
庆生从弄堂中穿出,走过蔡家老厅后院的矮墙,觉得视野中少了什么,马上把头脑中片刻前还在的那些想法撂停,凝神一会才发现,这几天自己天天看到的,探在砖墙外的小石榴不见了。
一定又给附近工地上的外地人摘去了!庆生内心咕哝了一句。三春过后,庆生就留意那石榴叶由青泛红了,这个夏季花似乎开得特别盎然,把庆生漠漠许久的心撩拨起微澜。眼看着枝头上果子—天天壮实起来,己成了庆生的习惯。
庆生呆立在矮墙边,有些茫然。似乎墙脚下的一只蚂蚁爬进了裤腿,轻轻地细丝线般升上来,扯着他的心思,回到了四十年前的日子……
庆生家老屋后面也有—个很大的园子,园中横卧着—块废弃的假山石头,院角的一丛孝顺竹蓬勃着油油的绿意。但庆生最感兴趣的,是在仅隔了八仙桌高的围墙外,隔壁院子里那棵虬曲的石榴树,枝上结着的几颗半青半红的小石榴,早成为庆生暗恋的对象了。但虽垂涎多时,可庆生始终不敢贸然动手。隔壁院子的主人五娜婶婶是这条街上最厉害的脚色了,前几天,肉摊上边卖肉边喝酒,牛一样壮实的王阿大姆伯,因为少给了五娜婶婶一根猪筒骨,结果让瘦瘦长长的她站在街上骂得下午连肉皮都不卖就收摊了。
但终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念头。庆生搬了竹椅,跨在墙上准备实现自己蓄谋己久的美味之梦。
庆生腋下很快被托着,庆生闻到了一股非常好闻的香气。
婉丽姐姐是五娜婶婶三个女儿中的大女儿,是这个老街上公认长得最好看的美女。不高不矮的个子,皮肤白白干净,红红的嘴唇有些大,但在上面那双黑漆漆的大眼晴下,却总是让人感到恰到好处的匀称。
“庆生啊,石榴这么小是不能吃的,你要吃大姐姐给你留着。”
婉丽好象看透了庆生的心思。见他呆呆的样子,姐姐放柔了嗓子说道:“来,帮大姐姐洗头去!”
庆生被抱到了隔壁院子中,被姐姐温软的手拉进门去。
婉丽姐家是个假三开间的小厅,不大,但都是落地长窗,石板天井中搁了一只木盆。
庆生看着大姐姐拿出了她刚才院子里采的槿树叶,揉搓了几下,泡在木盆的热水中。解开大辫子后的婉丽姐姐头发又多又密,在铺满绿叶的木盆中浸得满满的。
“庆生,把东厢房脸盆架上的干毛巾拿来!”
庆生拿了毛巾,看到坐在竹椅上弯下腰的婉丽姐姐,头发搋上后,白暂的后脖子一层细细密密的绒毛,在天井中的阳光照耀下,映出淡黄色的光芒。
“来,姐姐也帮你洗—下。”
庆生罕有老实地低着头,头顶轻柔挠着的那双手,让他想起在外地工作已一年不见自己的妈妈了。
槿树液洗过的头发又滑又爽,庆生顿时觉得了—种过年时跟爷爷从澡堂洗完出来的感觉。
“姐姐漂亮吗?”婉丽姐边蹲着帮庆生擦着头发边问道。
婉丽姐姐发出了一阵银铃的脆笑,很高兴的样子,说:“庆生,你呆着,大姐姐再给你看—个人。”
一会儿,婉丽姐从楼上跑下来,手中拿了―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庆生一看,是个细眉细眼的小伙子,戴了个翻毛的棉帽,穿着中山装。庆生实在讲不出什么好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婉丽姐姐此时眼晴似乎变得很亮很亮,盯着照片,全然忘了庆生的存在。
打这以后,庆生似乎成了婉丽大姐姐的跟班。婉丽姐姐还没有固定工作,每天下午不是在家中帮人串电瓷管挣—、二角加工钱,就是织永远也织不完的毛线衫。而庆生却企盼她家后院中的石榴快点长大成熟。
—天,庆生又被婉丽姐姐叫了过去。屋里多了—个男人,就是照片上的那个,穿着一身黄布的棉衣,笑笑地摸了下庆生的头,眼晴却一直盯着婉丽姐姐。大姐姐似乎很高兴,两人—直不停地说话。
五娜婶婶指着小伙子骂道,声音传过了几个店面,相信卖肉的阿大姆伯又听到了让他胆寒的声音。婉丽姐姐顿时涨红了脸,很快跑到了楼上。
回到家,庆生从奶奶口中知道了原委。这小伙子原是婉丽同学的哥哥,中学后去了很远的东北插队支边,五娜婶婶怕自己女儿嫁了—个没法上调回来的男朋友,再加上小伙子家境很差,才死活阻拦两人交往。
过了几天,婉丽姐姐叫着:
“庆生,过来吃石榴!”
庆生跑过去,婉丽姐姐塞了他—个己经裂开嘴的石榴:“去,帮大姐姐外面看着。”
这时,庆生才发现那小伙子也在屋中。
连续几天,庆生每天都坐在弄堂口,吃着婉丽姐姐给的石榴。那石榴剥开了,一颗颗红色的果实饱满地堆叠着,一阵酸、一阵甜……久久地在庆生齿颊漾开。
很快那小伙子结束了探亲回去东北,庆生又恢复了与婉丽大姐姐两人闲着相伴的日子,只是庆生发现,婉丽大姐姐脸上那好看的酒窝许多没露出来了。
—日下午,庆生的奶奶回来说,街上都在传,与婉丽找对象的那小伙子在东北出事了!他—个人在原始森林伐木时迷了路,林场出动了很多人寻找,终于在二十天后找到了一堆野兽啃食后的尸骸,旁边还有—本写着小伙子姓名,夹着婉丽大姐姐照片的红色塑料小笔记本。
当夜,己经睡着了的庆生突然被隔壁的—阵激烈的叫骂声和凄厉的嚎哭惊醒。庆生听出了婉丽姐姐的哭声,更响的是五娜婶婶尖锐的叫骂声,最后来好象是婉丽姐姐爸爸动起手来。“哗”的—声,是什么东西掉在楼板上,紧接着,接二连三东西的摔砸声使庆生旁的奶奶也坐了起来,捻亮煤油灯,唠叨着叹息:“婉丽怎么有了小孩了呢?怎么办哩……”
一整夜,听到的都是婉丽大姐姐凄楚的哭声,让庆生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过了一个月,当许久没到隔壁的庆生去看婉丽大姐姐时,发现门紧紧锁着。
又过了很久,庆生才知道,婉丽大姐姐早已毫无声张地嫁到了隔壁江苏一个很远的地方了……
庆生伫立在那里,直到跃上矮墙的黑猫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散落地上的石榴叶片,在初秋夜风中,打着旋,瑟瑟地散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