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绿,石阶也是绿,总像刚下过雨。——木心
木心先生是个智者。
似乎一夜之间,全国书店的书架上都摆着了他的书。饭后我们一起散步,先生指着一棵院中的芭蕉,对我说:
“这是一棵姚明芭蕉啊……”
初闻木心,在1999冬。时我来乌镇己一年,从踌躇满志陷入千头万绪,无数的工作筹划、铺开而未有结果。整个冬天一直断断续续下着阴冷的小雨,街上行人稀少,来日的焦虑如同这湿漉漉的冬日,让人沉溺在凋零的郁结中。
一日,有旁人拿出一张复印的报纸,似乎不是国内大陆出版的。上有一篇署名木心的文章,记叙了作者回到家乡乌镇,走在曾经往返的东栅老街上,颓废凋落的场景让他无言地在镇上宿了一夜后,黯然地发出“别了”的叹息。
作者回来的那年那个时候也是冬天。
异时共叹,冥冥之中觉在那干净老辣的文笔后站着一个不同寻常的乡人。
一打听果其然。木心先生就是乌镇人,老宅就在东栅财神湾西的铁工场内。听街坊陆其清老人说,木心先生八十年代前还在上海工作,后到了美国。但乌镇没有他的直系亲戚,他也似乎己被家乡热闹的“海外之友”“在外知名人士名单”遗忘了。但一查资料,惊为异人,人家早己是海外著名画家、作家和教授,他的画作在全美博物馆巡回展览,他的文学造诣使他能长期在美国一流大学中,面对众多高鼻蓝眼的学生,主讲西方世界文学史。
第二天,费了好大劲进入了木心先生的老宅。从格局上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三进的老宅,第二进是个平厅,摆着一副废弃的冶炉,四周是熏得漆黑的墙壁;第三进是个三开间的楼厅,也己窗落门颓,几近废芜。走到后面,偌大的后园里一片赤红锈色触目惊心,园中除了半人高的茅草,只有几棵老树仍异常的茂盛,原来这里曾是一家镇办铁工厂。如同我每一次看到乌镇不少老的厅堂曾经作为合作镇办企业厂房一样,我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悲哀,愚昧时代的轻率决策,总是把珍贵的遗存当成最便捷取得的廉价资源,轻易地消费而无须任何承担!
保护开发前,东栅老街上像如此利用老宅或空地而存在的企业有五家,有电镀厂(现蓝印花布作坊区)、木器厂、预制厂,最大的算是—家食品加工厂了,每天宰杀的几千只鸡鸭的污水,使得2000年前的东栅河河水如同墨汁一样黝黑而发出无法近观的腥臭。
这是对历史的浮躁的蔑视。无论主观与否,那份凄凉、那份至底的衰退,都让我们愧对这块土地!
我无言地伫立在孙家花园的残墟上,第二次对木心先生有了心灵的对话,也深深涌起了对这位海外游子的愧疚。
多少次的辗转打听,始终是失望的答案。
—件事(指那时的工程),—个人(木心),负弩前驰,始为寻求。
……
终于,200l年初,东栅保护整治工程初现风貌,茅盾文学奖第一次回家乡颁发,—时高朋满座,冷寂多年的乌镇迎来了少有的生机。宴席之中,我刚好与女作家王安忆相邻,知她曾在美国内华达州聂华玲的世界文学创作中心作过访问学者,就向其问及木心先生。王安忆女士沉静寡言,但分外热心,她说她知道木心先生有个学生,就是著名画家陈丹青,她回上海后就把陈丹青在美国的联系电话和地址给我。
几次电话几次通信后,在—个五月的下午,远在美国的陈丹青站在我办公室,长长高高的个子,炯炯的眼晴,一个十分不像上海人更十分不像美国海归的艺术家。印象深刻的是他肩上背着一只七十年代的己经有些破损的但十分干净的黄布挎包,上面赫然还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
我承认,在整个长过五年的与木心先生从接触、了解、熟悉、信任,最后说动木心先生回家乡定居养老的过程中,如果没有陈丹青对先生的尊重、细心、坚持,并把这种发自内心的敬仰之情感染于我,我想在这件事上也许我达不到如此执着。
从一开始的单独与丹青老师通信,到后来直接与木心先生通信,丹青始终勤勉地一次次细心地传达着双方的想法。几年下来,丹青老师来乌镇己经十几趟有余,长长的通信和电邮在我这里己经一大堆了。陈丹青对自己先生的敬仰与关心,朴素而生动,一如儿子对父辈般的自然而周全。他一次次把先生拟回国定居的“晚睛小筑”工程拍成照片、录像带回美国给先生看,甚至按照先生的意见亲手画了栏杆式样附了照片寄给我。每次在与会面时,他都会拿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事项的纸条,每每不由得让人为这份已不多见的师生之情所感叹。
二OO五年冬,先生终于在丹青老师的陪同下回了—次国。
虽然有三、四年通信来往,但第—次见先生还是有些紧张,先生点着一支烟,对丹青说
“他长得和我想的一样”!
一起走在东栅的老街上。看到已保护后的东栅老街人流如织,尤其看到己整治修复的老宅,,木心先生兴致很高,还特意到了当时正在动工的西栅工地上。几个晚上的促膝长谈,木心先生始终强调乌镇今后发展优势在于“文化源远流长”。他很兴奋,似乎第—次肯定了回来定居的愿望,他说我们做的所有一切看起来是为“现在”,其实是为”将来”。
几天转眼过去。临回国前天,丹青老师和我在杭州楼外楼为先生饯行。酒酣耳热,大家一致商定先生尽快回来。
临上车时,丹青兴奋地拥抱了我。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为了很多理由把历史长河中很多文人骚客、乡贤俊杰诵扬广大,以示所处土地之文化底蕴丰厚绵长,但我们更没有任何理由冷落一位当今具有世界影响和杰出艺术成就的艺术家,这是一个千年历史文化名镇的应有姿态和应有气度。尽管我们还只是“礼遇”,离“知遇”还有很长距离……
前段时间,一个因小事似乎对乌镇有些过节的文人,对此事如此评述:乌镇把木心先生请回家,同样是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炒作赚钱目的……”
看到这段话,我悄悄地藏了起来,生怕惊醒了睡午觉的先生。
(谨以此文贺“晚晴小筑“即将启用。未经本人同意,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