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后,曾经有一段时间生活一下子失去重心,忙虽忙,却整日心不在焉。我清楚地知道,他是用忙来掩饰内心的失落,而我一时也找不到有效的方式帮他排遣。
虽然住进了楼里,但是他和过去的老战友、老同事的联系也仅依靠电话,一年中根本见不上几次,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老哥儿们说见面就见面,然后找个饭馆自由自在喝酒,一醉方休,最后互相搀扶着回家。他觉得这才是老朋友见面的正常程序。
人老了,其实最怕被人觉得老而无用。当父亲听亲戚说起郊区有座房子要出租,还带着前后很大的园子时,禁不住心驰神往,马上央求我们带他去看看。父亲还兴致勃勃地通知几个老哥们,准备拉上他们一起去种地当地主。这事儿听着带些理想主义的味道,我在电话里听着也担心,将近七十岁的人,肯定体力不如当年,再说种花种菜已经不光是浇水施肥这样简单了,现在讲究科学种植,里面很多学问呢。
他要当地主的理由很有说服力:为了孙子孙女吃上没有添加剂的绿色蔬菜。所以他老人家准备重新披挂上阵,展示当年业余菜农的风采。那片园子已经荒废一年多,上面长满半人高的杂草,土地清理就颇费工夫。弟弟和父亲齐上阵,挽起袖管,穿上胶鞋,各自备下一个大号水杯,将积蓄的力气尽情挥霍。我也担心,真怕不服老的父亲经过几天艰苦卓绝之后体力透支,一把豪情扔在地里,最后还不得不把他接回城。
带着大人孩子的各种猜测,两位老人开始了一场春种秋收的实战演习。我打电话表示担心,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等你放假回来,你就可以吃上我种的玉米、西瓜、豆角和茄子,你不是最喜欢吃烤玉米吗?我今年种得多,足够大家拿回家烧烤蒸煮了。”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能感觉出那一端的神清气爽。他还告诉我,家里养了一条雪白的小狗,会看家护院,家里来了客人,还能摇着尾巴开门。
每隔一周,弟弟开车送去各种吃食和种子肥料。闲不住的老妈还让弟弟从市场买了鸡苗,在院子里散养,据说养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下雨生病死掉大半。侥幸活下来的鸡,到了秋天已长成肥胖的老母鸡,多少是遂了老妈的心愿。
乡村生活毕竟不像城里方便。打水,是从压水井里压出水,靠人抬肩扛送进厨房,供家人使用。夏天外面实在酷热,室内也没有空调和风扇,条件明显比城里艰苦,可他们就是撇不下菜园回城。没有施肥的黄瓜,卖相并不好,虽然顶花带刺儿,却大小粗短不一,只有吃起来味道值得称颂。因为清楚他们的出身,才会格外信任并把它们珍视地带回家。
七月流火,当我有机会在老家停留两天,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去他们的乡村小院。刚见面,看到他们此刻和普通的农夫农妇一样,戴草帽穿着跨栏背心,皮肤黝黑,忍不住抱怨他们这是何苦,放着好好的城里清闲不享,跑到这里吃苦受累。他们却并不以为然,拿起篮子,带我走进蔬菜地,向我逐一展示他们的劳动成果。那一刻,我发现一种久违的丰盈重新回到父亲身上,这里才是他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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