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风雪里 下 (原创小说)
(2009-03-11 20:5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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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鬼幔帐手风琴狍子安德烈俄罗斯情感 |
分类: 短篇小说 |
真是个奇迹!曼妞不知道,甚至林子里许多人都不知道,只一个多月的功夫,安德烈和别基义子竟在这里造出一幢如此漂亮的房子。整座房子全是用切开半圆的圆木桦铆嵌成的,屋顶成四面坡形,屋檐还用白铁皮包镶了一圈,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一种金黄色。走进屋里,地面铺着地板,窗框,门框,屋角,立柱都镂刻着精美的花卉,桌,椅,板凳,床一应俱全,在靠西墙处,挂着一袭紫红色的幔帐。
秘鲁燃着了,无力暖烘烘的。
曼妞转了一圈,惊奇之余,便有种陶醉的感觉崇晕了全身。
“啦啦啦,”新屋外面响起歌声和咚咚咚的脚步声。随后是手风琴的声音在门口热烈地响着,曼妞从窗子望出去,见有二十几个人正往这小屋走来,都穿得五颜六色,带着各种礼物。
安德烈此时庄重地说:
“曼妞,这是我献给你的礼物,希望你能接受。”
曼妞眨着发光的大眼睛,望着老人真诚的脸,觉得心中很踏实,便信任地微微地点了点头。
“乌拉!”老安德烈欢呼了一声,把门一拉,喊道,来吧,孩子们!进来吧,孩子们!”
噼里啪啦,二十几个俄罗斯移民举着礼物拥进了这新落成的房子,随后屋里就飘满了基木斯酒和干蒙克酒酒香。
两个头戴桶着一根羽毛皮毛的小伙子拉响了手风琴,四个花枝招展的俄罗斯女人一把把别基推进了人群中央。
“跳起来啊……别基!”
“跳起来啊……别基!”
别基望了一眼曼妞,先咚咚地跺几下地板,随后一个起落旋转了一圈,嘴里喊出一串曼妞听不懂的话,便随着手风琴的声音舞动起来。
“噢……!”其他小伙子姑娘们也加入进来,“咚咚咚的舞步,震得小屋真空,木屑也不断飘下来。那粗犷豪放的舞蹈越跳越热烈,曼妞的眼前急速的转过一张又一张兴奋的脸,而老安德烈和别基被人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中心,爆发出一声声响亮的笑声。曼妞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的场面,心中有时害怕,有时又兴奋,抬头看一眼,便迅速低下,低下后又禁不住抬头看,再当抬头,他都会碰到别基射过来的火一样的眼光。
忽然,“咚,唰,”“咚,唰,”两声咚咚的落脚,手风琴嘎然而止,屋里一下静了下来,跳舞停了,别基走过来,极其温柔地低头问道:
“曼妞,这房子,这聚会,你满意吗?”
曼妞慢慢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盯住了别基,又看了看满屋期待的目光,点了点头道:
“真好。”
“乌拉!”老安德烈先欢呼了一声,一把托起了曼妞,先响响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曼妞没来得及躲开,又被他在唇上吻了一口。然后,他也没注意曼妞惊愕的表情,大声喊道:
“拉起来,拉起来,跳啊!”
手风琴悠扬地响外吐着乐曲,人们又舞了起来。
这情景被伏在窗外的黄逊和汉族老猎人看得一清二楚。从一开始来,黄逊的心就像被人用铁钳夹着一样难受,他看到了曼妞满足的目光,甚至看到了曼妞对新生活的盼望和期待,那咚咚咚的舞步,就像往他心上砸下的铁托,直把他把无底深渊里楔去。敢看到曼妞答应了别基说声“真好”时,他差点儿晕了过去,突然,他又吃惊地看到安德烈拥抱亲吻曼妞,他咬破了嘴唇,低低地骂道:
“不要脸的老畜牲!”
这时,屋里一轮舞罢,又燃着了四盏蜡烛,众人肃然地站在东侧,眼睛盯着西墙的幔帐,只见别基缓缓地庄严地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揭开了幔帐,屋里的人都先呆了一下,紧接着发出一声欢呼,黄逊也呆了,他看见幔帐后面就是他来到大鲜卑山顶看到树冠倒下时那尊俄罗斯装束的雕像。
曼妞也惊住了,他头一次看到这么美的自己,怔怔地,眼里滚出两穿泪珠,随后,扑到了别基的怀里。
窗外的黄逊的心像被铁爪抓了一把,疼得差点晕了过去,老猎人强把他拉走了。
在老猎人的地窨子里,野猪油灯闪着蓝幽的光,映照出黄逊的脸是铁青色。
老猎人在地炉上用铁叉叉着狍子肉烧烤,火苗一窜一燎,老猎人不紧不慢地劝道:
“算了,老兄弟,别想不开,他们俄罗斯移民就是这个风俗。”
“什么他妈的狗屁风俗,老公公亲没过门的儿媳妇的嘴,在俺那块儿,早被人笑掉大牙了,唾沫星子都淹死他!我看,他就是没安好心,成心想扒灰!”说着,黄逊“卜通”一下跪在了老猎人的面前,“大叔,求求你,帮俺一把,俺得把曼妞救出这个火坑,他们这些白皮肤蓝眼睛干的都是禽兽不如的事情啊!”
老猎人放下烤肉叉子,他被小伙子深深感动了。这些天,他品出了这小伙子是个心实厚道的好人,和自己又是同乡,再说,自己的钱也攒足了,闯关东十几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临走前办件好事。
“起来吧,瞅机会得空,听说他们要过什么鬼节了。”
黄逊瞪起了眼睛。
“呜……吱……!”
“吱……!”
“吱……!”
那是用兽骨制的骨哨,吹起来高亢尖利,声音能传得很远很远。这声音从天一擦黑就响,山上响,桦木林子里响,屯子里更响成一片。在骨哨声里,俄罗斯移民和身上有俄罗斯血统的混血人带着神秘的表情同时又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吃完了烤肉列巴,喝足了苏巴汤,男人们把皮袄毛朝外反穿上,头上带着杈杈丫丫的帽子,脸上用各种各样的颜色涂成鬼怪模样,女人们的裙子哩哩啰啰地绑上许多破布,树枝,在高高的鼻子上又粘了一截纸做的鼻尖,眼圈画成了红色,脚上的靴子也是不同颜色的,在一阵阵怪叫声中,他们举着火把,唱着一种尖锐奇特的俄罗斯歌曲,带着一堆奇奇怪怪的影像从西屯开始到每家去砸门,门开了,他们一拥而入,在屋里又蹦又跳。不论是汉族住家,还是鄂伦春,达斡尔德居室,他们都要闯进去蹦跳上一番,然后扔下几个红皮鸡蛋,呼叫着又奔下一家而去。许多小孩被吓得呜呜哭起来,也有低低的咒骂声。但更多的是笑声,是手风琴伴奏下的歌声。只一会儿功夫,满屯的人都被惊动了,满屯子沸腾了,引来一片惊奇的观望。
在这越来越远的喧哗声中,凄冷的半月,投射出两条飘忽的黑影,悠忽间,飘进了白桦林中的木屋。只是在回头的一瞬,反射着冷光的雪映出他们的脸庞,是黄逊和老猎人。
沉默许久的雕花窗子里,传出了哭泣。
曼妞没有跟着去“跳鬼”,她害怕,也害羞,好好一个人干么打扮成那样呢,别基怎么劝,她也不离开小木屋,可这时,她犯难了,到底走不走呢?
黄逊看着曼妞留恋的目光,眼睛冒火,他钳般的手抓住了曼妞,几把扯掉了她身上的项链,耳环,狠命摔到地上,扒下她的俄式裙子筒靴,忽然发现了立在西墙的雕像,黄逊猛地冲过去,一脚踢倒了,“啪啦,叮当”几脚把那雕像踹得七零八落。
“啊……!”曼妞尖叫起来,他想跑过去护住那雕像,被黄逊一把打了回去。这一拳之后,曼妞冷起了脸,“卜通”坐到了地上。黄逊看到曼妞的神色,不禁一愣,但此时,他不想劝说,不想解释,朝老猎人要了两颗暖黄色的豆豆,硬塞在曼妞的鼻孔里,曼妞当时浑身软绵绵的了。黄逊把自己的大衣给曼纽穿上,三个人离开了白桦林,像大鲜卑山外走去。
清雪和雾搅和在一起,冻成了一人多高的蓝色幔帐,刺骨的寒气逼上身来,钻进心里,寒意彻骨。黄逊和老猎人带着曼妞拖拖沓沓地在蓝荧荧的山谷中向山外奔。大鲜卑山无情到要把一切生的东西冻硬冻僵,可他们没有止住脚,拼着浑身的力气向外走,跨越山谷后,暗蓝色的天逐渐变成了青白色了,这时,身后传来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曼妞……!”
“曼……妞!”
……!……!
曼妞哆嗦了一下,混浊的眼珠冒了一下晶莹的亮点儿,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黄逊猛地一拽她,她趔趄了一下,只能跟着走。
喊声越来越近,“咯吱”“嘎吱”的脚步声已经穿过雪雾传了过来。
“大叔,求你帮俺把她带回去,黄河边上咱们再见面,我挡一挡他们。”
“你自己不成,他们人多。”
“你快带她走吧,我有办法!”
老猎人跺了一下脚,拉着曼妞先走了。
安德烈,别基和十几个移民混血人追来了,他们还是鬼的打扮,鬼的速度,为了曼妞,他们在疯走,破开了雪雾。这一群奇奇怪怪的“鬼”追过了山谷,爬上了山脊,奔进了青白色的雾里。眼前是一片乱葬岗,是闯关东的死鬼们的厝居地。他们这群“鬼”还呼喊着,紧追着,忽然间,他们一下子愣住了,止住了脚步。
乱葬岗冒出一团白雾,晃悠悠地显出了一个细高细高的白色鬼影。那鬼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白色的高帽,白色的衣裳,白色的裤子,脸也是白色的,两眼放着白光,只有嘴伸出一尺多长的血色的舌头,晃晃悠悠,凄凄叫,唧唧笑,阴森森的,哆哩哆嗦的,手里举着飘舞着纸条条的棍子,迎着他们一摇一晃地起来。
这些俄罗斯“鬼”都愣了,吓傻了。他们早听说这中国汉人中有鬼,叫什么“无常鬼”,就是眼前这个样子。那是种抓准谁谁就得死的鬼,抓住谁就把谁带往那种有炸人油锅的地狱去的鬼。此刻,这无常鬼突然冒出来,来到眼前,“轰”一声,这十几个外国的“鬼”都吓跑了。
看着俄罗斯群鬼逃离,无常鬼嘎嘎笑了两声,站住不动了,站着站着,忽然支持不住倒了下去,白衬衣,白衬裤外面不罩棉毛,在这样的天气里,能支持多久呢。
那个长发褐毛的俄罗斯鬼跑在群鬼的后面,“鬼”的外装下,是老安德烈的身躯。此时,他一回头,正看见“无常鬼”像木头竿子一样倒了下去,站住了,看看一会儿没什么动静,战战兢兢向回走了几步,看看“无常鬼”还没什么反映,便小心翼翼地来到“无常鬼”的身边,左转右转,绕了好几圈,才敢伸手去摸“无常鬼”的身子,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忙把无常鬼抱了起来。
他醒了睁开了眼睛,老安德烈守在他的身边,一脸慈祥,别基用一把木制的小勺一勺一勺往他的嘴里喂着热咕嘟的鹿血。
老安德烈叹了口气说:
“放心吧,小伙子,我把你抱回来,他们追了上去,把曼妞和老猎人也救回来。”
黄逊脑里嗡嗡响,眼睛冒着金星。
“这样的天气,不多穿些,不多带些吃的,还不都得冻死在这大鲜卑山里,他们俩没什么事了,他的腿脚可能要冻残了。
“轰”黄逊的两眼黑了。
“曼妞说,让我们养育你,我,别基答应了。”
黄逊心里又是一片空白。
这几天里,他任老安德烈给他治冻伤,不到半个月功夫,他的手,胳膊能动了,脸上褪了一层皮,耳朵掉了一只。可胳膊还那么有劲儿,他觉得抓起个二三百斤还没问题。曼妞和别基也来看他了,曼妞的脸上挂着泪,眼神奇异,是难过还是对自己不满她说不清。就在他们转身出去时,他眼前进出一片金光,像是看到一幅让人赏心悦目的水粉画,白桦林黄叶红冠,嵌镶在绿海里,原来,这两人觉得是这样的般配和谐。他从上到下传过一阵阵震颤,然后,把头埋在被里,哭了一阵后,又陷入了沉思。
入夜了,老安德烈端着盘子进来,有鱼肉,狍子肉,犴子肉,牛蹄筋和列巴。他盯了一眼老安德烈,随后拿起刀子,也不客气,象“二毛子”那样用力切割起肉来。他爱吃狍子肉,便先挑了一块进嘴,然后,他用力去切那还挂着血的猂子内宫,这东西是第三次端上来了,说是大补,可他前两次一看那血淋淋的生了吧唧的,无论老安德烈怎么劝,他也吃不进嘴去,这时,他吃进了,“嘎吱”“嘎吱”嚼的还挺香,罕子的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抹了一把,用手指了指酒瓶,以前他是不喝酒的,这次,老安德烈把瓶子递给他,他便狠狠地灌了两大口,吃得直咳嗽,老安德烈微笑着,从他手里夺过酒瓶,似乎还说了两句什么,他没听清。他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更清醒了,心里更明白了。老安德烈还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津津有味的吃肉吃列巴,蓝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在笑。他也笑了一下,又用刀插了一块肉放在嘴里,从嘴里抽出刀,突然,他蒙地一下把刀捅进了老安德烈的胸膛。
“啊……!”
老安德烈发出一声惨叫,朝他射出疑问而又绝望的目光。
没有你,他们会更快活些!老畜牲,告诉你,想扒灰的,没一个得好死。
老安德烈至死也没听说这几句话。
黄逊从他的胸上拔下刀来,看着倒在血泊中仍在抽搐的躯体,嘻嘻嘻笑了起来,象宝贝一样反复摩弃那把刀,心里感到很充实,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