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他最后向亲人开心一笑
这个夏初,家乡的雨水特别多。午间的一场暴雨过后,村庄树木田畴随处都是湿漉漉的。走在姐家通往侄女家的一条混凝土铺就的湿而不滑的渠埂上,蒙蒙细雨和着不能自已的泪水,模糊了路边的花草、村头的树冠和沟塘里荷莲、蒲草。
姐说,今年是个好年景啊!渠水比往年来的早、流的旺,沟塘都蓄得满满的,全年全村家家户户都不用为田地灌水发愁了。你姐夫咋就没这个福分呢?姐姐是对我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姐夫是乡村里排不上品级的村民组长,多年来,村民组里的春种秋收、婚丧嫁娶等大事小情和父子矛盾、婆媳纠纷等家长里短,全都装在他心里。为人正直,办事公道,使他赢得左邻右舍父老乡亲的信赖与敬重。添丁进口、红白喜事,请他;矛盾纠葛、急难疑惑,问他……所有的人和事,他都热心管,乐于办。为此,他没少遭姐姐埋怨:就是这样的人,自家地里的活可以耽搁、觉可以少睡、饭可以不吃,凡他操心的事情不办妥,你别想安生。
“在乡村,你一片公心想办好事,但未必人人领情。百件事办了九十九,只有一件不称心,你还是不落好;几十户人家一两百口子人,形色各异,连正常的生活生产用水用电等费用催缴、上级下达的福利性分配等,都会有人打麻缠、起质疑……很多事有时都是费力不讨好的。”姐家所在的陈棚村委会杨中珍书记在姐夫居丧期间前来吊唁时发此感慨,“你姐夫我们这样的村组负责人,有说不尽的难言苦衷啊!”
我和姐夫的两个儿子(我外甥)分别远在千里之外的广东、四川。有一天晚上,突然接到姐夫电话:兄弟啊,杨贯金打我了!哭腔,满含委屈。我一听,怔住了。杨贯金打他?不可能!贯金是我侄女婿,姐姐姐夫没有女儿,平时姐夫常对我们夸赞:侄女两口子就像亲闺女亲女婿一样待我们好!贯金怎么可能对他姑父动手呢?我很快明白,一定是他遇到不顺心的事情,至亲们在一起喝了几杯酒,借机找个宣泄口,排解一下胸中的郁闷。事实果然没出我所料,姐夫、侄女婿他们在我表弟家聚餐,几杯小酒下肚,扯起了村组中不吐不快的话题,亲戚们劝慰他,有些事不必那么较真、有些人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激动了的姐夫就伸手去推(实际是摆长辈架子挥打)侄女婿,结果侄女婿一躲闪,他扑空差点跌倒撞疼了胳膊,于是就喊“杨贯金打我”。我心知肚明,就在电话中劝慰他:您别跟晚辈一般见识。他不依不饶:他打我,你们不能不管!我强忍着笑,心想,真是老小孩!事后,两个孩子分别打电话,给我说了他爸爸那晚喝酒的事,都说:又好笑,又可气。

2013年清明节期间,我和婉玲回老家时与姐姐姐夫的合影
姐夫的病是去年就查出的。大家都感觉在他这个年龄是能正常治愈的,但他本人思想压力大。今年春节,我们和侄女一家、姐姐他们都是在一起过的。年三十中午,姐夫他们一家过来在侄女家聚餐,除夕夜团年饭我们大家又都聚在姐家吃的。几大家子,其乐融融,姐夫还高兴地饮了两小杯白酒。清明节回乡,又在姐家相聚,姐夫执意不坐桌,一再声称自己单独吃饭随便,我们也就依了他。此后不久,姐夫就被两个孩子送到郑州大学附属医院诊断就治。这期间,我利用出差之机,专程转道郑州看望了他,诊治效果还算明显。病情稍微好转,出于多方面综合考虑,两个外甥尊重他爸爸本人意见,回到家乡的乡镇和县医院继续治疗。这段时间,姐夫的病情时好时坏,我也在东莞和故乡之间辗转往返了三四趟。
这一次,看来现代医学也是回天乏术了。在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主治医生悄悄告诉我,病人的肺部纤维硬化已到了无法恢复自主呼吸功能的地步。我强忍泪水征询还有无别的办法?医生摇了摇头补充道:只能靠供氧勉强维持。这一次,还是他本人强烈要求回家。
姐夫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但他的思维始终都是十分清晰的。距离我上次返乡探视他回东莞的第五天,我打电话给他和姐姐,他还说病情平稳,通话的声音也还洪亮。第二天中午,突接侄女来电:姑父病危。我抛开手头所有事务,叫上儿子,昼夜兼程,赶到姐夫病床前。
他记挂着所有亲人,念叨着每一位想见的人。于是,大家都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打工地,不顾舟车劳顿地赶了回来。
姐夫很要强,面对每一位亲人,他都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不让滴下来。每个人他都认识,都能准确地叫出名字,说出辈分称呼。姐夫弥留的这段时光,生命完全靠一滴滴清水维系。呼吸困难、胸闷折磨着,他很痛苦;甘甜的清水湿润了喉咙,他又显出很享受很满足的样子。面对一轮轮守护的亲人,他的眼睛时而缓缓睁开,时而左右逡巡;目光时而慈祥,时而歉疚;时而又与大家有些简短的语言交流……
有一晚,他突然看看坐在身边的我和姐姐,以及他的两个侄儿,还有我表妹朱成芳等人,口中喃喃细语:不能违法啊!姐姐问,你说谁?姐夫不假思索地回答:朱成芳啊!已经做了奶奶的我表妹朱成芳是心直口快之人,听说到她名字,便追问:我怎么了?姐夫稍事停歇,接道:你,一是计划生育违法,二是打牌不规矩。朱成芳忍住笑,反驳:俺没有。姐夫坚持道:是违法,不规矩!表妹还是说,俺没有,你说咋不规矩了?姐夫说,你打牌偷藏六条八条。我见姐夫喘息厉害,摇头示意表妹别再争辩,表妹说:你说俺偷了六条八条,就算俺偷了!这一应答,本来很疲乏的姐夫,居然一下子呡着嘴笑了,而且很开心地笑出了声,还将头偏向了左边。这是姐夫几个月来第一次开心地笑。姐姐也笑出了眼泪。不曾想,这竟是姐夫此生面对亲人最后一次的开心一笑……
6月3日(农历四月二十八)凌晨五点半刚过,姐夫轻声催促小儿子:快叫你妈过来。刚出去一会儿的姐姐急忙赶过来,姐夫依依不舍的目光盯着姐姐轻喃道:我要走了……姐姐泪水涟涟抓住姐夫干瘦青癯的手:你要好好的啊……时间停驻在凌晨五点五十五分,姐夫安然阖目,再也没有睁开,脉搏也完全停止了跳动。
姐夫,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村前村后水田里的春秧都已经茁壮泛绿,成熟的麦子都还没全部收割完毕,姐姐最遗憾的就是您没能等到吃上新麦面馍馍和端午节的粽子!正当壮年之时,您就这样永远地走了。有诸多遗憾,也有些许宽慰,您终于彻底摆脱了病魔折磨的痛苦,舒心安闲自在地长眠了!
天堂很宁静,那里也有鲜花与阳光。姐夫,您一路走好!来生我们还做兄弟。
含泪记于2016年6月6日下午
修订于端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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