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土地
——熊西平散文随笔集《根亲》序
王散木
西平这次来莞,见面就跟我说,他去年去了一趟湖南,写了几篇小东西,自己和几个要好的文友包括家乡县委宣传部领导都喜欢那篇《炭子冲的媳妇》,让我也看一看,给点意见。看神色,很有些自得自信也有些自喜。我说,你和文友们都看好,我看了还能说到哪里去?西平还是他那惯有的笑眯眯神态、慢腾腾话语:这几年教书之余,又弄了几十篇很随意的小东西,想结集出版,还想请您给把把脉,如果您乐意再给前面弄个序?绕来绕去,是给我布置“作业”。
我和西平是乡亲,是文友,还有一层师生关系。虽然比他大十几岁,但是,因为地缘相亲,经历相似,爱好相同,脾气相投,使我们每一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题,而且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居然就没有出现过分歧。我们之间又相同又不相同:地缘关系上,我们的乡下老家都住在淮河南岸那条季节性支流白露河的右畔,他家靠近湾滩,我家住在丘陵平畈交界地;工作经历上,我们都是教书出身,而且都在自己读过书的学校里教过书,后来又先后进了城,但是他比我有出息,不仅在母校任教,后来居然还混成了校长,再后来更牛B,校长就校长吧,还在县里市里省里都有了名气;个人爱好上,我们都喜欢舞文弄墨,只要有了冲动就憋不住放不下,不把体内冲撞的那股热劲儿宣泄出来总也安生不了,于是,我们也都先后弄出来几本自我陶醉的东西,并且都浪得个“作家”的虚名,在豫南老家他小有名气,却没有几个人还能知道我了。
写到这里,妻看了说:绕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进入正题。殊不知,没有上述的这些相同和不同,我怎么能走进西平的作品、怎么能汇入西平的喜怒忧乐、融入那片深情的乡土、进入温馨的往昔记忆呢?
熊西平是与我有师生之谊又情同兄弟的朋友中少有的几个痴迷文学写作者之一,而且在文学的历练上他是他们那一拨同学中的佼佼者。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倍感欣慰。在想到就做这一点上,他不如我;在耐心坚守这一点上,我不如他。也就是说,他很安分耐得住寂寞,我则属于那种不太安分喜欢漂泊的人。我们虽然都曾经是一名普通教师,又都是在乡间长大,在城市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又回家乡反哺养育我们的土地和乡亲。但我终究成了漂泊一族,他却始终把根牢牢扎在了故乡的土壤里。他勤勤恳恳献身教育事业的精神和对文学挚爱与坚守,令我感动。我感觉他有一个自足的乡土世界,他因为有了这个世界才不感觉到青春的流逝与岁月的寂寞。
不管社会关注的程度和文学的发展走势发生怎样的变化,中国农村这块充盈着激情与活力的广袤土地,依然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命脉,是一个人,尤其是生于斯,长于斯,系于斯的农村人(包括从农村走出的人)生生不息的命脉。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一代又一代人,他们不仅用心力和智慧演绎着人生的多彩图景和命运,也在孜孜不倦地探究着、追寻着人生的真谛与生命的价值。他们的苦难,他们的企盼,他们在艰难封闭的生存环境中的抗争,都牵动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神经。就是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年复一年传承着文明的薪火,续写着历史的篇章,创造着生活的诗意、厚重与辽阔。始终游走于故土的城镇与乡村、始终割舍不下与乡土千丝万缕联系、深深植根于这块沃土的年轻人熊西平,是其中之一。
豫南大地是中华文明发祥地之一,古蓼故土更是中原文化不可分割的重要区域之一,这里有着悠久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亘古静穆而又潺湲不息的淮河及其如根根血脉般的支流,从这片神奇古老的土地流过,使这有着深厚而又源远流长的农耕文化的土地给了一代代学人智者内在的魂灵血统与外显的词语表达。
熊西平凭着一颗对于家乡的拳拳之心,使他在叙写乡土的文字找到了自己真实支点,他以作家独到的心灵和眼光,由微小事物与局部场境展示他独特而纯粹的心理感知,从自然、人生、历史一体化的整体把握中创造意境,昭示着乡土的灵动与深远。熊西平作为一个受过城市文明浸染的“农村”文化人,对乡土精神的坚守是难能可贵的。
在文学和乡土遭遇不少人嘲笑和鄙视的今天,他像田野上一株成熟的谷穗,一直低着头,默默地盯着生他养他的土地,土地上的阳光。就是他那低头耕耘不计收获的姿态让我心生感动,禁不住拿起笔写下我对这位年轻人的尊重和感激。
乡土文化情结体现了熊西平对豫南文化、淮河文化的亲切和认同。熊西平作品里所描绘的乡村的土地、河流、荻草、槐树、土屋、石磙、草垛、菜园、村狗、牛群、毛驴、桑果、菱角、倭瓜、瓠子、秧梨子、山小蒜……给人们提供着精神寓托之所,代表着悠远的地域文明。我们可以从他的一些有关风物人情的镜头中,体验到中原文化在灵山秀水豫南的地域特性和族群气质。他所传达的地域文明的魅力蕴涵在单调的朴素之中、诉诸于深情的白描表里。
《根亲》,这书名就招人喜欢,看到这两个字,就想起老家的两句老话:和尚不亲帽子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管你走多远,无论你在干啥,家乡的根永远都牵系着你的心,没有一个人不对自己家乡的名字感到亲切。读熊西平散文随笔集《根亲》,给我最深切的感受可以用六个字来概括,就是:真切、鲜活、温馨。
一曰“真切”。熊西平的散文的根是扎在豫南固始乡村那块泥土里的,拔出来,有一种拖泥带水的原生感。我说它“拖泥带水”,在这里不是贬义,是指西平的散文所呈现出的一种生命状态:鲜活,本真,质朴,实在。所谓本真质朴,是指不雕琢,去伪饰,使语言最大限度地表现事物的本来面目。用贾平凹的话说,就是“是酒,就表现它的淳香;是茶,就表现它的清淡;即便是水吧,也只能表现它的无色无味。”实际上贾平凹所表述的意思就是要贴着事物的本来面目来写——这是一种不是技巧的技巧,实则是一种最高难度的技巧。时下有一些乡土散文作者,总是试图把散文过滤得纯净些,再纯净些,结果把粘附在秧苗根上的泥土都清除掉了。西平没有。西平的乡村散文是从我们家乡那片土地里长出来的,风吹过,雨打过,枝枝叶叶都带着泥水的痕迹。这泥痕水迹,是乡土的徽记,也是作者生命的胎记,那是抹不掉的。作者出于对自己胞衣之地的挚爱,不愿让文字破坏它的原貌,哪怕是一座座风烛残年《渐远的土屋》,一颗颗紫云玛瑙般的《桑果》,一串串清香扑鼻的《槐花》,一条条碧绿垂挂的《丝瓜》,一枚枚留有余温的《鸟蛋》,一件件《集体退休的农具》,一只只旧纸箱,抑或是一块块“似乎是贫穷的标签”的补丁,他都描述得原汁原味,寄予无限深情。譬如写他贫困年代的家境:“小时候,家境不好,兄弟姐妹又多,记忆中全家人大都是穿带有补丁的衣服的。父母衣裳破了,补补改改给哥哥姐姐穿;哥哥姐姐的衣裳破了,补补改改给我们小兄弟穿。奶奶……身边的柳条簸箕里盛着各种各样的补衬布,新的是做衣剩的边角料,旧的是拆洗破烂衣时留下的,大小各有用途,奶奶从来不许我们随便动这些宝贝疙瘩。奶奶六十多岁了,没有花镜,全靠她一生做衣补衣的精深功夫,凭感觉打补丁,那补丁整齐熨帖,大小、颜色适度,穿出去人见了人说好。多亏了奶奶整日辛劳,我们一大家子无论衣服多旧,但都能穿得齐楚。奶奶苍老而多皱的手,艰难地缝补着一家破绽百出的日子啊!”(《补丁的忆念》)透过这段文字,我们似乎能够看见那些不同颜色的补丁的原始形态和作者曾经亲历的生活场景。这种平实、简约又带着丝丝微温的叙述风格,像一幅素描,把事物的原态展现给读者,因而可感,可信,可亲。西平的散文几乎每一篇都还原乡村风景,流连乡里人生,寄情乡土乡风,充分表现出了一位有功力作家观察生活的仔细、诉诸笔端的生动。如《梦里穿针引线》就是一幅忙碌的乡村夜景图,似乎在漫不经心之间交代了贫穷年代乡村女人夜晚的忙碌生活状况。而这种生活状况,就是所有在乡村生活过的人们所经历过的那一幕幕场景。瞧,“男人孩子洗洗都上床睡觉去了,屋里豆大的油灯光焰是属于女人的。灯光照拂的身影是奶奶的,妈妈的,姐姐的,她们放下白天的锄锹刀勺,安顿好男人孩子和鸡鸭猪狗,又操起了另一类工具:针线镊子和纺车。灯光捻得很小,女人们的头从不同的方向挤到一起……女人们在黑夜里为全家准备体面的白天。”……一切是那般熟悉,那般真切,读者仿佛又看到了外婆、奶奶、妈妈、姐姐们当年的生活情景。还有《找牛》、《旋风》等篇目,所描写的生活也都是我们这些拥有乡村生活经验的读者们所熟悉的。
一曰“鲜活”。所谓鲜活,就是对人物事物进行描摹与刻画的时候,使其达到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地步。在乡村散文的写作中,“真切”仅仅是事物真实状态的还原,而“鲜活”是融注写作者个人情感体验所传达出的一种新鲜与生动的阅读滋味。没有“鲜活”,“真切”只是简单的状态扫描;有了“鲜活”,人物生灵、山川景物、风土人情就一下子活泛起来,仿佛有了生命力。要做到“鲜活”,必须把握这样两点:一是对事物敏锐的观察,把握事物的本质特征;二是要有较为圆熟的语言文字表达功力,把所见者用生动的文字加以记录。对于熊西平来说,他的人生脚步一直踏行在家乡肥沃的土壤里,他的情感也全部熔铸在家乡肥沃的土壤里,他的一切的一切,全部是豫南的灵山秀水所赐予的,加之他对生活观察的细致入微和捕捉灵感的敏锐,自然使其文字中有种“鲜活”的力量。具体表现在他刻画的人物形象鲜明,描摹的事件活灵活现。如《补丁的忆念》中的奶奶、《我爹爱我》中的父亲、《美丽的花兜儿》中的花兜女子;《找牛》中几个放牛孩子与壮汉吵架场面,《金子》中乡亲们为打捞溺水女孩的紧张气氛……所有这些,我无须再做更多的举证和说道,还是让读者自己去欣赏去品味。
一曰“温馨”。读了西平的散文,让我倍感温馨,主要体现在乡音、乡俗、亲情三个方面。首先,西平在散文中大量方言土语的运用,虽然有些“土得掉渣”,但却保持了乡土方言“原生态”的美,我从中感受到了乡音的温馨。如,“这咋弄啊!这昨弄啊!”(《金子》);“揭屎革子吃也不当这队长了!”(《弯弯的脊梁》);“砂锅炖驴屌,耽(担)住了”、“‘三条腿话’就是‘屌话’”(《寻找“号手”》);“跑犊”、“照犊”(《找牛》);“烀一大锅窝瓜”、“丝瓜篓子”(《丝瓜》);“脸上长满黑雀子”、“你们那时候的孩子咋恁坏呀”(《鸟蛋》)……无不鲜活生动,形象逼真。这些生动而鲜活的乡土语言,不仅恰到好处地传达了作者的乡土情感,也勾起了远走他乡游子思乡恋亲的记忆。文学作品中方言土语恰如其分的运用,一方面能还原真实的乡村生活场景,另一方面也使其通过语言打上鲜明的地域文化印记。其次,西平作品中关于家乡风土习俗的描写,让人感觉很温馨。诸如送祟、叫魂、问筷柱子,虽然具有迷信色彩,但是,这些近乎愚昧的习俗中却又承载着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多姿多彩的地方俚俗和其乐融融的亲情乡情。其三,西平作品中的亲情描写,更是温馨。读《梦里穿针引线》中这一段话让我倍受感动:“让母亲心疼的是,顽劣的孩子把不该破的衣服挂破了,母亲边补边骂,嘴里丝丝地响,牙疼一般。其实在此之前,孩子因此挨了打,可能不只一顿。‘咋不把腿挂烂!’母亲又咬牙切齿。事实上,皮肤也挂烂了,掐点鱼泡灰敷上,会自动愈合。怎奈这衣服长不好,不然也不会告诉母亲的。”把母亲对顽皮孩子的又爱又恨表达得淋漓尽致。《我爹爱我》中父亲劝儿子申请入党的故事,写得感人肺腑,尤其父子对饮那个场景,让人久久难以忘怀,面对父亲的一声长叹、半壶老酒,“我嗓子一下子哽住了,忙把一杯酒灌下肚……我的工作很出色,但距爹的梦想却一直很远……爹带着这个梦想突然辞世了,而我还在党外徘徊呢。我感到深深地负疚,我对不起爹。爹死了亦不瞑目啊。”这里盛聚了父亲对儿子的几多期许牵挂,又倾注了儿子对父亲多少愧疚与深情啊!就是《送祟》中黑夜里一呼一应的叫魂声,同样让你感受的是温馨,因为声声呼应里倾注的都是祖孙情、母子情、姐弟情!
此外,熊西平在对乡土文化的省察与思考中充满了忧患、焦虑与责任,也是值得称道的。《三拜岳麓书院》表现了作者对先贤的崇敬,《炭子冲的媳妇》、《韶山仰止》、《望城,望城》是对历史的反思,《寻找“号手”》寄寓的是漂泊者的迷茫,《沸腾的村狗》反映了他对农村社会治安的忧虑,《漂泊的希望》体现了他对农村留守儿童教育的关注,《土地上的疤痕》则又表达作者对空巢老人、土地问题的思考,《为什么坚守》、《青枝黄叶》又寄托了对乡村教育及教师现状的担忧。
总之,熊西平的散文是高雅寓于拙朴之中,高雅在其质、在其“神”,强烈的“乡土情怀”可以说是贯穿熊西平散文的一条主线,但更深沉的是对“精神家园”的建设与依恋。最后,希望西平能够继续坚持高雅的操守,永不停步,在城镇与乡村的行走中吐故纳新,生活和创作的道路越来越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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