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秋天的葬礼
小玉头顶白布,腰间系了一根草绳,跪在绵绵的秋雨中。她的膝下是一些散伏的稻草,混和着泥泞和悲伤,显得凌乱不堪。雨水从小玉的发梢滴落,我则从她小声的啜泣声中跌落。
这是一个不吉利的年辰,一场秋雨将成熟的稻子困在稻田里。麻雀在乡村潮湿的空气里飞舞着,驱之不去。它们落在盛大的稻田里,成为这一季节惟一的收获者。它们唧唧喳喳的叫声,像是为这个乡村唱着最后的挽歌。
一口窄小的棺材承载了小玉母亲冷寂的一生。她死在村长家尚未完工的砖墙下,死的时候面目全非——村长家的盖房计划并没有因为雨水而终止,突然而来的灾难——山体滑坡,将正在墙边拌水泥的小玉母亲吞噬。
当时,我们正在放学的路上。尤福提着裤子挤在小玉身边,他的书包被雨打湿了,一把黑布伞并不能为姐弟俩遮挡这细密的秋雨。小玉显得忧心忡忡,她的裤脚被雨淋湿了,黄球鞋踩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和罗生走在他们的前面。我的心里突然变得焦躁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罗生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紧盯着道路上歪歪扭扭的拖拉机的车辙。好像我们的情绪感染了四周的空气,一群麻雀迅速地从盛大的稻田飞到一丛蓬刺中,吃惊地看着我们。
小玉母亲的葬礼只是给这个困顿中的乡村多一些唏嘘而已。人们已经无力去关注其它的事物了,那些烂在田里的庄稼足以让他们终日唉声叹气,每个人都显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棺材前胡师傅面无表情地烧着黄裱纸,尤福满脸泪痕地抽噎着。一阵风吹过来,灵前的蜡烛灭了,尤福张大了嘴巴,看胡师傅表情凝重地很快将其点上。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一旦死者灵前的蜡烛灭了,家里则要继续死人。
但是这个细节没有更多的人看到。我似乎发现棺材前被筷子插着的两个生鸡蛋暗淡了一下,一些纸灰飞起来,渐渐模糊了尤福。但是我还是分明看见了棺材两一侧的笨拙的铁环——我甚至闻到了它逐渐弥漫的铁锈味。我的眼前一阵眩晕,我想吐。
我似乎看见了小玉的母亲一个人走在秋雨中,没有雨伞的遮避。她头顶的天空是整个一片灰色。湿漉漉的地面上有些浅浅的积水,灰黑色路面长长地一直伸向远方。雨还在不停地下,她的身旁开过一辆大拖拉机,车轮驶过溅起的泥浆四处飞溅。秋风夹杂在雨中更添凉意,她瑟瑟地把身体裹紧,快速地行进着,又好像从没有走开过半步。
小玉仍然跪在那里,她的哭泣声小了下来。这时候,我看见罗生来了,他默默地站到了小玉身边,为她撑起一把伞。躲在草堆后的我却莫名其妙地黯然起来,似乎被这凉凉的秋雨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一下。雨顺着罗生的伞边形成不连贯的水帘,在下坠的过程中留下了丝丝伤痕般的轨迹。
冰凉的秋雨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身上,透过单薄的衣衫把寒气释放到我的身体里去,仿佛要消耗我整个少年时期身体里存留的温暖。我好像听到生命的血液在身体中流淌的声响,就像拖拉机的轰响一样的冗长。
就是那一天,小玉的发卡已经永远地属于了罗生。整个细节都被我窥见了,我后悔我会看见这一切。我的整个少年甚至整个人生,都在秋雨中伴着小玉的母亲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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