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  花  扇

                    （清）孔尚任著

試一齣    先   聲       康熙甲子八月

(齣，音chu，出。戲曲演唱中的段落。簡體字即用“出”； 先聲，傳統戲曲開場前的引子：康熙甲子八月，公元1684年8月。)

【蝶戀花】(副末（副即次要人物，末是老年生角）氈巾、道袍、白鬚上)古董先生誰似我？非玉非銅，滿面包漿裹（包漿，又称"黑漆古",指金、銅、玉、瓷、竹等質地的古玩在悠悠岁月中因为灰尘、煙霧、光照的侵染，把玩者的经久摩挲，或者土埋水浸，乃至层层积淀，形成光滑潤澤的表面皮壳）。剩魄殘魂無伴夥，時人指笑何須躲。舊恨填胸一筆抹，遇酒逢歌，隨處留皆可。子孝臣忠萬事妥，休思更吃人參果。

　　日麗唐虞世（唐堯和虞舜的年代，聖人治世，百姓安樂），花開甲子年（天干、地支排列組合，六十年一個甲子，以甲子起序，稱甲子年）；山中無寇盜，地上總神仙。老夫原是南京太常寺一個贊禮爵位不尊（明朝設太常寺，管理朝廷的宗廟禮儀；贊禮即祭祀時負責司儀的官員,九品），姓名可隱。最喜無禍無災，活了九十七歲，閱歷多少興亡，又到上元甲子（舊以三個甲子即一百八十年為一周，稱第一個甲子為上元甲子。這裏是指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甲子）。堯舜臨軒（臨軒，皇上不在正殿而在前殿或平臺設座，堂陛之間兩邊有檻楯，形如車之軒，故稱,這裏作治理朝政講;將康熙皇帝比作聖君堯舜），禹皋在位（夏禹、臯陶，唐堯虞舜時名臣）；處處四民安樂，年年五穀豐登。今乃康熙二十三年，見了祥瑞一十二種。(內問介)請問那幾種祥瑞？(屈指介)河出圖，洛出書（傳說伏羲氏做皇帝時有龍馬馱着一張圖從黃河出來，伏羲氏根據此圖畫成八卦；夏禹治水時，洛水有一理龜，背上有許多文字，夏禹據此寫成《九疇》），景星明（景星又稱德星，只有在政治清明的朝代才出現），慶雲現（慶雲也稱景雲，據說只有在天下太平時才會出現），甘露降（天降甘露，天下太平），膏雨零（膏雨即甘霖，久旱之後的雨水），鳳凰集，麒麟遊，蓂莢發（相傳是堯氏的一種草，每月初一至十五日結一實，十六至月末日落一實），芝草生（芝草即靈芝），海無波（傳說周成王時有越裳氏來朝，見中國四海三年不揚波，以爲有聖人在），黃河清（黃河清是一種祥瑞）。件件俱全，豈不可賀！老夫欣逢盛世，到處遨遊。（明朝的贊禮，卻對清朝的祥瑞贊禮了一番，且在此時引出寫興亡之感的《桃花扇》，贊是虛，憑弔前明是實，此番贊頌，為避禍也；老贊禮的作用不可小覷，而有人以為這個角色即孔尚任自身，亦未必然也）昨在太平園中，看一本新出傳奇，名為《桃花扇》，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實事實人，有憑有據。老夫不但耳聞，皆曾眼見。更可喜把老夫衰態，也拉上了排場，做了一個副末腳色；惹的俺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罵一回。那滿座賓客，怎曉得我老夫就是戲中之人！（人生如演戲，皆是戲中人）(內)請問這本好戲，是何人著作？(答)列位不知，從來填詞名家，不著姓氏（宋元以來，正統文人輕視戲曲創作，視其為旁技，許多作家對自己的戲曲作品不願署名）。但看他有褒有貶，作春秋必賴祖傳（《春秋》是戰國時期以魯國為編年的史籍，據說是孔子所編。孔尚任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孫，《桃花扇》又反映了南明的歷史，故稱）；可詠可歌，正雅頌豈無庭訓（《詩經》分爲風、雅、頌三部分，雅即是正，周人稱正聲為雅樂；頌是用于祭祀的音樂；風乃教育感化，勸學修禮，崇化勵賢之類的音樂；庭訓是父親對兒子的教訓，見《論語.季氏》）！(內)這等說來，一定是云亭山人了(孔尚任自号云亭山人，後有傳)。(答)你道是那個來？(內)今日冠裳雅會（冠裳指官宦紳士，即士大夫的集會），就要演這本傳奇。你老既係舊人，又且聽過新曲，何不把傳奇始末，預先鋪敘一番，大家洗耳？(答)有張道士（張薇，後有傳）的《滿庭芳》詞，歌來請教罷：

【滿庭芳】公子侯生（侯方域，後有傳），秣陵（南京）僑寓，恰偕南國佳人；讒言暗害，鸞鳳一宵分。又值天翻地覆，據江淮藩鎮紛紜。立昏主，徵歌選舞，黨禍起奸臣。良緣難再續，樓頭激烈，獄底沉淪。卻賴蘇翁柳老，解救殷勤。半夜君逃相走，望煙波誰弔忠魂？桃花扇、齋壇揉碎，我與指迷津。(先聲即楔子，對整部《桃花扇》的內容作了概括)

(內)妙，妙，只是曲調鏗鏘，一時不能領會，還求總括數句。(答)待我說來：

奸馬阮中外伏長劍，巧柳蘇往來牽密線；

侯公子斷除花月緣，張道士歸結興亡案。

道猶未了，那公子早已登場，列位請看。（贊禮雖然品秩不高，卻是負責祭祀的官員，康熙二十三年，明亡已近四十年了，還能用得着老贊禮追念前明，叵耐玩味。點明“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才是《桃花扇》主題。）

第一齣  聽   稗

   (稗本義有補益之解，清葉廷琯《吹網錄.<劫灰錄注>跋并撰人辨》即談到《劫灰錄注》有些內容“皆有稗於正史”。稗史，也就是記載民間所流傳的逸聞趣事之書，為正史中所無，對正史有所補充，系小說類的野史。柳敬亭說書當屬此類。)                            崇禎癸未二月（公元1643年2月）

【戀芳春】(生儒扮上)孫楚樓邊（孫楚，公元218－293年人是西晉時期的杰出文学家，字子荆，太原中都人，即今平遥人。明清时期金陵四十景中有“樓懐孫楚”，此樓初建於白鷺洲，後遷水西門外秦淮河畔。孫楚曾流寓南京，常與客人飲宴於樓上，後人遂以名樓。“枕流漱石”典故出於此人），莫愁湖上，又添幾樹垂楊。偏是江山勝處，酒賣斜陽，勾引遊人醉賞，學金粉南朝模樣（金粉即婦女用的化妝品鉛粉，喻女兒氣；南朝，歷史上宋、齊、梁、陳都建都於江南，統稱南朝；這幾個朝代皆因奢侈淫逸而滅亡。金粉南朝是對這幾個朝代的概括）。暗思想，那些鶯顛燕狂（只顧尋歡作樂的人），關甚興亡！

　　(鷓鴣天)院靜廚（沙廚，蚊帳）寒睡起遲，秣陵人老看花時（老，這裏作總是、一直解；即又到了秣陵人看花的季節）；城連曉雨枯陵樹，江帶春潮壞殿基（南京有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有明故宮，枯陵樹、壞殿基，暗指大明王朝的政事已壞）。傷往事，寫新詞，客愁鄉夢亂如絲。不知煙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誰（用唐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平常百姓家”詩意）？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歸德（河南商丘）人也。夷門（夷門，大梁的別稱，即開封，歸德屬開封）譜牒（記錄氏族或宗族世繫的書籍），梁苑冠裳（梁苑在開封東南，西漢梁孝王所建，規糢宏大，宮室相連，為接納賓客、遊賞馳獵之用，是文人、士大夫聚集的場所。這裏是侯朝宗表明自己出身貴族）。先祖太常（侯朝宗的祖父侯執蒲官至太常寺卿），家父司徒（侯朝宗的父親侯恂官至戶部尚書，是謂司徒），久樹東林之幟（侯恂為東林士人，曾受魏忠賢閹黨的迫害）；選詩雲間（選詩在這裏的意思應是攻讀應試；雲間即松江，陳子龍、夏允彝都是松江人，這裏雲間不光指松江府，當泛指江南），徵文白下（徵文，驗證文才；白下，南京。在南京準備科考應試），新登復社之壇（復社，明天啓時期，太倉文人張溥、張采組織各省文士［主要是江南］繼東林學社的傳統，成立的一個影響極大、有進步傾向的社會團體）。早歲清詞，吐出班香宋豔（少年時的文章，已有班固、宋玉作品的氣息色彩；班固作《漢書》，宋玉作《上林賦》、《長門賦》、《子虚賦》等）；中年浩氣，流成蘇海韓潮（成年以後，文章更加成熟，有了蘇東坡的狂放和韓愈的氣勢）。人鄰耀華之宮（耀華宮，西漢梁孝王所建，在此召集文人飲酒作賦），偏宜賦酒（鄒陽，公元前206－129年，西漢著名文學家，客遊於梁，為梁孝王門客，曾在耀華宮作《酒賦》；侯朝宗自喻）；家近洛陽之縣，不願栽花（这里用石崇故事，西晋大臣石崇，公元249－300年，河北南皮人，諂事太后贾南風，官至太僕、徵虜將軍，其任荊州刺史期間，攔路搶劫商旅，致成鉅富。晉武帝助王愷與之鬥富，竟不能勝。石崇在洛陽西北有金穀園，以藏美人綠珠，園中花木繁茂；后為孫秀所殺）。自去年壬午（崇禎十五年，1642），南闈下第（明清科舉，稱江南鄉試為南闈，順天鄉試為北闈），便僑寓這莫愁湖畔。烽煙未靖，家信難通，不覺又是仲春時候；你看碧草粘天（無路可尋狀），誰是還鄉之伴；黃塵匝地（烽煙、黃塵，皆是亂兵所起），獨為避亂之人。(歎介)莫愁，莫愁！教俺怎生不愁也！幸喜社友陳定生、吳次尾（後皆有傳），寓在蔡益所書坊（蔡益所，當時南京有名的書商），時常往來，頗不寂寞。今日約到冶城道院（金陵城西三國東吳冶煉鐵器之處稱冶城，後來在此建道院，即明代南京朝天宮），同看梅花，須索早去。

【懶畫眉】乍暖風煙滿江鄉，花裡行廚攜著玉缸（行廚，挑着盛放酒食的盒子；玉缸，酒瓮）；笛聲吹亂客中腸，莫過烏衣巷，是別姓人家新畫梁（用《烏衣巷》詩意）。

　　(下)(末、小生儒扮上)

【前腔】王氣金陵漸凋傷，鼙鼓旌旗何處忙（鼙，pi音；軍隊裡用的鼓和旂幟，代指軍隊）？怕隨梅柳渡春江（唐代詩人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有“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句，這裏的意思是，為避兵亂，只得隨着梅柳渡江求安）。(末) （戲劇中的老生）小生宜興陳貞慧是也。(小生)小生貴池吳應箕是也。(末問介)次兄可知流寇消息麼？(小生)昨見邸抄（邸報，傳抄皇帝的詔令、大臣的奏章、軍情，給各路諸侯、督撫看的文件），流寇連敗官兵，漸逼京師。那寧南侯左良玉（後有傳），還軍襄陽。中原無人，大事已不可問，我輩且看春光。(合)無主春飄蕩，風雨梨花摧曉妝。

(生上相見介)請了，兩位社兄，果然早到。(小生)豈敢爽約！(末)小弟已著人打掃道院，沽酒相待。(副淨（戲劇中的二花臉）扮家僮忙上)節寒嫌酒冷，花好引人多。稟相公，來遲了，請回罷！(末)怎麼來遲了？(副淨)魏府徐公子（徐青君，後有傳）要請客看花，一座大大道院，早已佔滿了。(生)既是這等，且到秦淮水榭，一訪佳麗，倒也有趣！(小生)依我說，不必遠去，兄可知道泰州柳敬亭（後有傳），說書最妙，曾見賞於吳橋范大司馬（吳橋在河北省河間縣，范大司馬即范景文，後有傳）、桐城何老相國（安徽桐城，何如龐，后有傳）。聞他在此作寓，何不同往一聽，消遣春愁？(末)這也好！(生怒介)那柳麻子新做了閹兒阮鬍子（阮大鋮，后有傳）的門客，這樣人說書，不聽也罷了！(小生)兄還不知，阮鬍子漏網餘生，不肯退藏；還在這裡蓄養聲伎，結納朝紳。小弟做了一篇留都防亂的揭帖（《留都方亂揭帖》，是吳應箕、顧杲等人所作揭露阮大鋮閹黨面目的公告，有一百四十多人簽名，是當時復社人士對閹黨餘孽的正義宣戰，在明末的黨社鬥爭中影響極大），公討其罪。那班門客才曉得他是崔魏逆黨（崔呈秀、魏忠賢，明天啓年間把持朝政的閹黨，后有傳），不待曲終，拂衣散盡。這柳麻子也在其內，豈不可敬！(生驚介)阿呀！竟不知此輩中也有豪傑，該去物色的！(同行介)

【前腔】仙院參差弄笙簧（仙院即道觀;參差,這裏作樂器,謂排簫,即笙;《楚辭.九歌.湘君》：“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笙簧亦指笙，這裏喻樂器），人住深深丹洞旁（丹洞，道士煉丹之處；仙苑、丹洞，喻其住處的清凈、隱秘），閒將雙眼閱滄桑（滄海桑田，時代變遷）。(副淨)此間是了，待我叫門。(叫介)柳麻子在家麼？(末喝介)唗！他是江湖名士，稱他柳相公才是。(副淨又叫介)柳相公開門。(丑小帽、海青（一種深藍色闊袖長袍，近似道袍；敬亭住處、衣著皆有隱者之風）、白髯，扮柳敬亭上)門掩青苔長，話舊樵漁來道房。(見介)原來是陳、吳二位相公，老漢失迎了！(問生介)此位何人？(末)這是敝友河南侯朝宗，當今名士，久慕清談，特來領教。(丑)不敢不敢！請坐獻茶。(坐介)(丑)相公都是讀書君子，甚麼《史記》、《通鑑》（《資治通鑑》），不曾看熟，倒來聽老漢的俗談。(指介)你看：

【前腔】廢苑枯松靠著頹牆，春雨如絲宮草香，六朝興廢怕思量。鼓板輕輕放，沾淚說書兒女腸。

(生)不必過謙，就求賜教。(丑)既蒙光降，老漢也不敢推辭；只怕演義（史料加虛搆，演繹成民間通俗小說）盲詞（一種民間說唱文學），難入尊耳。沒奈何，且把相公們讀的《論語》說一章罷！(生)這也奇了，《論語》如何說的？(丑笑介)相公說得，老漢就說不得？今日偏要假斯文，說他一回。(上坐敲鼓板說書介)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這四句是唐李白《山中問答》詩，“何事”一作“何意”，棲碧山即隱入深山）。(拍醒木說介)敢告列位，今日所說不是別的，是申魯三家（春秋時魯國大夫仲孫、季孫、叔孫三家，是魯桓公的後人，把持魯國實權）欺君之罪，表孔聖人正樂（音zhengyue,謂釐正樂音。三國魏阮籍《樂論》：“夫正樂者，所以屏淫聲也。故樂廢則淫聲作”）之功。當時魯道衰微，人心僭竊（音jianqie,僭，超越本分；僭竊，越分竊取），我夫子自衛反魯，然後樂正（孔子在《論語.子罕》中說：“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反與返通）。那些樂官恍然大悟，愧悔交集，一個個東奔西走，把那權臣勢家鬧烘烘的戲場，頃刻冰冷。你說聖人的手段利害呀不利害？神妙呀不神妙？(敲鼓板唱介) 　

〔鼓詞一〕自古聖人手段能，他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見一夥亂臣無禮教歌舞，使了個些小方法，弄的他精打精。正排著低品走狗奴才隊，都做了高節清風大英雄！

　　(拍醒木說介)那太師名摯，他第一個先適了齊。他為何適齊，聽俺道來！(敲鼓板唱介)

　　〔鼓詞二〕好一個為頭為領的太師摯，他說：“咳，俺為甚的替撞三家景陽鐘（南朝齊武帝以宮深不聞端門鼓漏聲，置鐘於景陽樓上，後謂景陽鐘；春秋在南朝之前，這裏借用指魯三家樂器）？往常時瞎了眼睛在泥窩裡混，到如今抖起身子去個清。大撒腳步正往東北走，合夥了個敬仲老先才顯俺的名（敬仲即田敬仲，戰國時期齊國國君田氏的祖先；老先是對先輩的俗稱）。管喜的孔子三月忘肉味（管喜是包管高興；據說孔子在齊國聽到韶樂，竟三個月忘了肉味），景公擦淚側著耳聽；那賊臣就吃了豹子心肝熊的膽，也不敢到姜太公家裡（姜尚，借指齊國）去拿樂工。”

　　(拍醒木說介)管亞飯（古代天子、諸侯第二次進食時奏樂侑食的樂師）的名干，適了楚；管三飯（古代以樂佐食之樂師邢昺疏：“天子、諸侯每食奏樂，樂章各異，各有樂師”）的名繚，適了蔡；管四飯（見上，天子進食時奏樂的樂師）的名缺，適了秦。這三人為何也去了？聽我道來！(敲鼓板唱介)

　　〔鼓詞三〕這一班勸膳的樂官不見了領隊長，一個個各尋門路奔前程。亞飯說：“亂臣堂上掇著碗，俺倒去吹吹打打伏侍著他聽；你看咱長官此去齊邦誰敢去找？我也投那熊繹大王（周成王時人，楚國的開國君主），倚仗他的威風。”三飯說：“河南蔡國雖然小，那堂堂的中原緊靠著京城。”四飯說：“遠望西秦有天子氣，那強兵營裡我去抓響箏（意即彈箏）。”一齊說：“你每日倚著塞門樁子（塞門即屏；上古統治者規定，天子設屏在路門以外，諸侯設屏在門內，大夫只能掛簾，士人只能掛帷。這裏是說魯三家的僭越）使喚俺，今以後叫你聞著俺的風聲腦子疼。”

　　(拍醒木說介)擊鼓的名方叔，入於河；播鞀（鞀同鞉，音tao,鞉鼓，有柄的小鼓）的名武，入於漢；少師名陽，擊磬(磬音qing,古代打擊樂器之一,狀如曲尺,用玉、石或金屬製成)的名襄，入於海。這四人另有個去法，聽俺道來！(敲鼓板唱介)

　　〔鼓詞四〕這擊磬擂鼓的三四位，他說：“你丟下這亂紛紛的排場俺也幹不成。您嫌這裡亂鬼當家別處尋主，只怕到那裡低三下四還幹舊營生。俺們一葉扁舟桃源路（用晉代詩人陶淵明《桃花源記》意），這才是江湖滿地，幾個漁翁（杜甫《秋興》詩“江湖滿地一漁翁”）。”

　　(拍醒木說介)這四個人，去的好，去的妙，去的有意思。聽他說些甚的？(敲鼓板唱介)

　　〔鼓詞五〕他說：“十丈珊瑚映日紅，珍珠捧著水晶宮，龍王留俺宮中宴，那金童玉女不比凡同。鳳簫（即排簫，比竹為之，參差如鳳翼，故名）象管（即象牙裝飾的管樂器，笛類）龍吟細（簫管奏出的音樂），可教人家吹打著俺們才聽。那賊臣就溜著河邊來趕俺，這萬里煙波路也不明。莫道山高水遠無知己，你看海角天涯都有俺舊弟兄。全要打破紙窗看世界，虧了那位神靈提出俺火坑；憑世上滄海變田田變海，俺那老師父只管矇噌（噌應為目曾，糢糊不清，形容兩眼昏花）著兩眼定六經。”（上面鼓詞出自賈鳧西的《木皮散人鼓詞》；賈鳧西，後有傳）

　　(說完起介)獻醜，獻醜！(末)妙極，妙極！如今應制講義（根據皇上的意旨選讀、編寫的書籍、文章叫做應制；講解經義的著作叫講義），那能如此痛快，真絕技也！(小生)敬亭才出阮家，不肯別投主人，故此現身說法。(生)俺看敬亭人品高絕，胸襟灑脫，是我輩中人，說書乃其餘技耳。

【解三醒】(生、末、小生)暗紅塵霎時雪亮（佛教、道教稱人世為紅塵；看不透的世界立刻明亮），熱春光一陣冰涼（熱衷于仕途的念頭涼了下來），清白人會算糊塗帳。(同笑介)這笑罵風流跌宕（風流跌宕，氣度超脫，瀟灑放逸；清李漁《閒情偶記.詞曲上.詞采》：“所謂無道學氣也，非但風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當以板腐為戒，即談忠孝節義與說悲苦哀怨之情，亦當抑聖為狂，寓哭於笑，如王陽明講道學，則得詞中三昧矣”），一聲拍板溫而厲，三下漁陽慨以慷（三國時，彌衡受曹操之辱，屈作鼓吏，乃以摻撾擊鼓，抑鬱悲壯，後人整理成《漁陽三弄曲》；摻撾，音canzhua，古代一種擊鼓奏樂之技）！(丑)重來訪，但是桃花誤處，問俺漁郎。

　　(生問介)昨日同出阮衙，是那幾位朋友？(丑)都已散去，只有善謳(歌唱)的蘇崑生（后有傳），還寓比鄰。(生)也要奉訪，尚望同來賜教。(丑)自然奉拜的。（着重介紹柳敬亭，牽出蘇崑生）

　(丑)歌聲歇處已斜陽，

　(末)剩有殘花隔院香；

(小生)無數樓臺無數草，

　(生)清談霸業兩茫茫。

（“禮失而求諸野”，朝廷禮崩樂壞，唱曲的柳大麻子卻在宣傳禮樂之道。）

              第二齣   傳  歌               癸未二月

【秋夜月】(小旦倩妝（華麗的服裝）扮鴇妓李貞麗（妓女的假母或妓院女主人稱鴇，妓女稱姐；俗稱“鴇兒愛鈔，姐兒愛俏”；李貞麗，後有傳）上)深畫眉，不把紅樓閉；長板橋頭垂楊細，絲絲牽惹遊人騎（春意撩人）。將箏絃緊繫，把笙囊巧製。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分影照嬋娟(可作妓院廣告)。妾身姓李，表字貞麗，煙花妙部，風月名班（煙花妙部，妓女中尤其美妙的一類；風月名班，演藝界有名氣的優伶戲班；宋元以來的文學作品，習慣稱藝妓為煙花或風月，部、班是演出時的組織）；生長舊院之中（舊院，南京秦淮歌妓聚集之處，清余懐《板橋雜記.雅游》：“舊院，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妓家鱗次，比屋而居”），迎送長橋之上（舊院前門所對的武定橋），鉛華未謝（顔色依舊），豐韻猶存。養成一個假女，溫柔纖小，才陪玳瑁之筵（玳瑁，爬行動物，形似龜，有甲十二片，黃褐色，黑白斑文，相錯而成，十分珍希；這裏指名貴的宴席）；宛轉嬌羞，未入芙蓉之帳（尚未接過客）。這裡有位罷職縣令，叫做楊龍友（后有傳），乃鳳陽督撫馬士英（后有傳）的妹夫，原做光祿阮大鋮的盟弟，常到院中誇俺孩兒，要替他招客梳櫳（處女雛妓第一次接客叫梳櫳）。今日春光明媚，敢待好來也。(叫介)ㄚ鬟，捲簾掃地，伺候客來。(內應介)曉得！(末扮楊文驄上)三山景色供圖畫（李白《登金陵風望臺》：“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金陵景色雄奇），六代風流入品題（南京是六朝古都，先后有吳、東晉、宋、齊、梁、陳六代在此建都）。下官楊文驄，表字龍友，乙榜縣令（舊時科舉稱進士為甲榜，舉人為乙榜；舉人起家任縣令），罷職閒居。這秦淮名妓李貞麗，是俺舊好，趁此春光，訪他閒話。來此已是，不免竟入。(入介)貞娘那裡？(見介)好呀！你看梅錢已落，柳線才黃（梅花殘，柳芽發），軟軟濃濃，一院春色，叫俺如何消遣也。(小旦)正是。請到小樓焚香煮茗，賞鑒詩篇罷。(末)極妙了。(登樓介)簾紋籠架鳥，花影護盆魚。(看介)這是令愛妝樓，他往那裡去了？(小旦)曉妝未竟，尚在臥房。(末)請他出來。(小旦喚介)孩兒出來，楊老爺在此。(末看四壁上詩篇介)都是些名公題贈，卻也難得。(背手吟哦介)

【前腔】(旦豔妝上)香夢回，才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臙脂膩（用胭脂點染出葷紅色的嘴唇），匆匆挽個拋家髻（拋家髻，古代婦女的一種髮式；《新唐書.五行志一》：“唐末京都婦人梳髮，以兩鬢抱面，狀如椎髻，時謂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記。

　　(見介)老爺萬福！(末)幾日不見，益發標緻了。這些詩篇贊的不差。(又看驚介)呀呀！張天如（張溥）、夏彝仲（夏允彞，后有傳）這班大名公，都有題贈，下官也少不的和韻一首。(小旦送筆硯介)(末把筆久吟介)做他不過，索性藏拙，聊寫墨蘭數筆，點綴素壁罷。(小旦)更妙。(末看壁介)這是藍田叔（藍瑛，后有傳）畫的拳石（畫家稱用于陳設的小型岩山為拳石）。呀！就寫蘭於石旁，借他的襯貼也好。(畫介)

【梧桐樹】綾紋素壁輝，寫出騷人致（畫在綾紋紙上的墨蘭，襯託出白壁的明亮，顯露出文人的風流雅致）。嫩葉香苞，雨困煙痕醉（墨蘭含苞欲放，像被雨絲煙霧洇染一般）。一拳宣石墨花碎，幾點蒼苔亂染砌（幾莖墨蘭依傍在宣州拳石邊，幾點蒼苔胡亂地點綴在石階上）。(遠看介)也還將就得去；怎比元人瀟灑墨蘭意，名姬恰好湘蘭佩（湘蘭應該佩帶在絕妙女子身上）。

　　(小旦)真真名筆，替俺妝樓生色多矣。(末)見笑。(向旦介)請教尊號，就此落款。(旦)年幼無號。(小旦)就求老爺賞他二字罷。(末思介)左傳云：“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左傳.宣公三年》：“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此”；蘭有濃郁的香味，人們喜愛佩帶；南朝梁劉勰《文心彫龍.知音》：“蓋聞蘭為國香，服媚彌芬；”服，佩帶、使用；媚，喜愛），就叫他香君何如。(小旦)甚妙！香君過來謝了。(旦拜介)多謝老爺。(末笑介)連樓名都有了。(落款介)崇禎癸未（公元1643年）仲春，偶寫墨蘭於媚香樓，博香君一笑。貴築（貴陽）楊文驄。(小旦)寫畫俱佳，可稱雙絕。多謝了！(俱坐介)(末)我看香君國色第一，只不知技藝若何？(小旦)一向嬌養慣了，不曾學習。前日才請一位清客（清客，這裏指寄居在妓院裡靠教妓女音樂技藝的樂師），傳他詞曲。(末)是那個？(小旦)就叫甚麼蘇崑生。(末)蘇崑生，本姓周，是河南人，寄居無錫。一向相熟的，果然是個名手。(問介)傳的那套詞曲？(小旦)就是玉茗堂四夢（明代劇作家湯顯祖有玉茗堂，後人即以玉茗稱之；傳奇集有《玉茗堂四夢》，即《牡丹亭》、《邯鄲夢》、《南柯記》、《紫釵記》劇情皆與夢有關，湯是江西臨川人，所以又稱“臨川四夢”）。(末)學會多少了？(小旦)才將《牡丹亭》學了半本。(喚介)孩兒，楊老爺不是外人，取出曲本快快溫習。待你師父對過，好上新腔。(旦皺眉介)有客在坐，只是學歌怎的。(小旦)好傻話，我們門戶人家，舞袖歌裙，吃飯莊屯（靠歌舞賣藝為生）。你不肯學歌，閒著做甚。(旦看曲本介)

【前腔】(小旦)生來粉黛圍，跳入鶯花隊（粉黛圍、鶯花隊，漂亮女兒也），一串歌喉，是俺金錢地。莫將紅豆輕拋棄（紅豆，古代文學作品常用于比喻男女戀情；這裏是說，遇到真正的愛情，要知道珍重），學就曉風殘月墜（北宋詞人柳永《雨淋鈴》有名句“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的詞很受平民百姓的喜愛，在教坊、酒肆、煙花柳巷廣為流傳；這裏是李貞麗吩咐香君應學熟幾首名曲）；緩拍紅牙，奪了宜春翠（紅牙，用象牙製成的紅色的拍板；宜春翠，長安宮內官妓居住的地方，唐崔令欽《教坊記》：“妓女入宜春院，謂之內人，亦曰前頭人，常在上［皇帝］前頭也”；這裏意思是，你如學得好，只需稍用功夫，便能技壓名姬，超群出衆），門前繫住王孫轡（到那時，公子王孫都會找上門來，結交于妳；轡，馬繮，指馬）。

　　(淨［花臉］扁巾［頭巾］、褶子［古代的一種便服］，扮蘇崑生上)閒來翠館調鸚鵡（翠館，妓院；調鸚鵡，教唱），懶去朱門看牡丹（朱門，官宦、富豪之家；看牡丹，幫閑）。在下固始蘇崑生是也，自出阮衙，便投妓院，做這美人的教習，不強似做那義子的幫閒麼（阮大鋮曾認閹黨魏忠賢為義父）。(竟入見介)楊老爺在此，久違了。(末)崑老恭喜，收了一個絕代的門生。(小旦)蘇師父來了，孩兒見禮。(旦拜介)(淨)免勞罷。(問介)昨日學的曲子，可曾記熟了？(旦)記熟了。(淨)趁著楊老爺在坐，隨我對來，好求指示。(末)正要領教。(淨、旦對坐唱介)

　　〔皂羅袍〕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湯顯祖《牡丹亭.驚夢齣》中杜麗娘與婢女春香遊園時唱的名句；姹紫嫣紅，春花繁茂狀；斷井頹垣，斷了的井欄，倒塌的短牆，是荒涼破敗的院落景象；春光、春色把鮮花美景毫不吝嗇地給予了這荒庭廢院；良辰美景奈何天，美好的時光、美妙的景致，我將如何對待呢），(淨)錯了錯了，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不可連下去。另來另來！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也，風為之），雲霞翠軒（軒在此作亭子解；這兩句借用唐王勃《滕王閣賦》中的“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之意）；雨絲風片，(淨)又不是了，絲字是務頭（務頭，戲曲說唱藝術術語，或指曲中最緊要、最精彩、最動聽之句，或指平、上、去三聲連串之處），要在嗓子內唱。雨絲風片（細雨薄風），煙波畫船（煙霧蒼茫的水面上漂浮着雕飾華麗的遊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錦屏，女士居所，閨閣；整天閉在深閨的少女耽擱了太多的大好春光；這是杜麗娘私下遊園産生的感慨）。(淨)妙妙！是的狠了，往下來。

　　〔好姐姐〕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縻外煙絲醉軟（荼縻，［音tumi］亦作荼蘼，落葉小灌木，夏開白花，清香潔美；外，那邊；煙絲醉軟，細長的楊柳枝條隨風擺動，令人陶醉）。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得先。(淨)這句略生些，再來一遍。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得先（牡丹雖然好，但在春天來臨時不一定占得頭籌）。閒凝盼（閒，此處同間，趁機會；凝盼，注視），生生燕語明如翦（活潑、跳躍、鳴叫着的燕子，剪刀一樣的尾翼；翦同剪），嚦嚦鶯聲溜的圓（黃鶯叫聲嚦嚦，圓潤清脆）。

　　(淨)好好！又完一折了。(末對小旦介)可喜令愛聰明的緊，不愁不是一個名妓哩。(向淨介)昨日會著侯司徒的公子侯朝宗，客囊頗富，又有才名，正在這裡物色名姝。崑老知道麼？(淨)他是敝鄉世家，果然大才。(末)這段姻緣，不可錯過的。

【瑣窗寒】破瓜碧玉佳期（女子十六歲稱破瓜，這裏暗喻梳櫳之期），唱嬌歌，細馬騎。纏頭擲錦（古代歌舞藝人表演技藝，客人常以羅錦為贈，稱纏頭；《太平禦覽》卷八一五引《唐書》：“舊俗，賞歌舞人，以錦置之頭上，謂之‘纏頭’；後作贈送妓女錢財的通稱”），攜手傾杯；催粧豔句，迎婚油壁。配他公子千金體，年年不放阮郎歸（阮郎，《太平禦覽》卷四一引南朝劉義慶《幽明錄》，漢明帝永平五年，會稽郡剡縣劉辰、阮肇入天臺山採藥，遇兩麗質仙女，入其家，招為婿），買宅桃葉春水（桃葉春水，指秦淮河畔；秦淮河畔有桃葉渡，晉書法家王獻之在此送其愛妾桃葉，因得名；《隨書.五行誌》曰：“陳時江南盛歌王獻之《桃葉渡》詩，云：‘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小旦)這樣公子肯來梳櫳，好的緊了。只求楊老爺極力幫襯，成此好事。(末)自然在心的。

【尾聲】(小旦)掌中女好珠難比，學得新鶯恰恰啼，春鎖重門人未知。

　　如此春光，不可虛度，我們樓下小酌罷。(末)有趣。(同行介)

　(末)蘇小簾前花滿畦，

(小旦)鶯酣燕嬾隔春隄；

　(旦)紅綃裹下櫻桃顆（紅綃，紅色絲綢；唐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櫻桃顆，櫻桃，喻女子櫻桃小口；用紅綢作為纏頭，猎取櫻桃小口的美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