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水诗章和回乡之路
——江帆诗歌散论
蔡俊
诗有点像甲基苯丙胺之类的东西,能让生命发生变化,让各种吵闹和安静的幻觉奔驰向我们的大脑。它有时候太难以琢磨,太虚幻,故而诗人就寻找它在大地上投下的影子。诗人不断地抒写一两样东西,很多诗人都是如此。我们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写,我们到底写哪样?如此表达这个问题可能会出现点偏差:这很可能是诗人无法自由决定的。这是一种“命”,就像我们生下来的样子,很难彻底改变。
和江帆一样,我也不太相信诗人有什么“天才”。对一个诗人来说,他的智力和想象力正常就足够了。一个智力过于发达的人和一个想象力过分扑腾着的人,往往不能看清“真理”。因为“真理”如此简单质朴,甚至有点傻呼呼的。真理并不需要多少智慧和想象,只用睁开自己的眼睛看看,用自己的手摸摸,用舌头舔一舔。
当诗人特别注重所谓的“语言自觉性”时可能会犯下偏离真理的错误。哪里有什么语言的自觉性呢?什么叫语言的自觉性?这可能是一个非常大的幻觉。语言无非是诗歌的介质,它传递内在的通灵之感,在完成这个行为时,语言只要做到准确,自恰和“正常”就够了。语言是发声器官和后面的生命感觉的影子。幼儿本来没有这些东西。在幼儿身上没有的东西,是可以发生巨大的改变的非常相对的东西,它并不会影响我们真正的“精神的回家”,所以过分注重语言可能是缘木求鱼。尽管诗人需要基本的文化积累和广泛的阅读和汲取,但是这和诗之为诗的根本的关系并没有很多诗人认为的那样致命。也许有人说,诗本来就是语言的艺术,所以诗的一切都依靠着语言来建构。
真的是这样吗?不。
诗在对“前语言状态”进行回忆,诗人只是用语言来回忆前语言的艺术家罢了,而所谓的艺术家一定是直觉思想家。换句话来说,就是诗歌是在用语言粉碎语言,用语言去点亮超越了语言系统的“灰色经验”,并通过它们建立通向“无语”的故乡。一种可能的情况是:当诗人太有“语言艺术自觉性”的时候,或者说这种感觉太饱和,很容易走向偏僻的美学研究院,从而给泅渡到诗本然的自在海洋带来困难,我们会被语言的浪花冲刷得不知所措,它们可能会阻挡我们本来的能量。这样,诗就容易被所谓的语言的“完美”淹毙。我们可能需要的仅仅是最为普通的语言基本智力和常识,如果积累得差不多了,最为致命的问题就不是语言,而是感受和内心的厚度。而语言适合我们的“感觉”就可以了。创造都是自然发生的,多数并非刻意蓄谋,有一句话叫:“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诗人到底要表达什么以及为什么这样表达才最为重要。“诗到语言为止”是韩东的一句玩笑,它带上了八十年代艺术研究语言学转向的时代色彩,也是对精神模式凝固化和复制性泛滥的矫正。这句话是一个时代性宣言。
江帆在《我只是它另一个孤单的背影(创作谈)》一文中这样写:
“从容、缜密、朴实是我崇尚的生命(诗歌)形式。在我的理解中,口语化即语感。是语感使其口语变为诗句。自然的节律、顺应,只有擅长掌握、利用口语变化的通灵者才有触类旁通的可能,才有身怀秘诀的快乐。我之所以怀疑更多的天才,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很笨的写作者。我不能与任何人相比,我的愚笨使得我成为另一类的孤独者。其实,我的远航也是为了寻求到光明。
现实,不是一面镜子,只有当我们在它那里真正找到我们自己的时候它才是。我一直认为生命应该是一条可以不断洁净起来的河流,而非在此生即划上句号,这大概就是古国文化的价值所在。”
读了他许多作品以后,我认为《看见流水》这首诗对于江帆很重要,在他创作里非同寻常。因为它触及到诗和哲学的最严重的命题——死亡。具体地说,是母亲的死亡。一些诗人写死亡总脱不了训世色彩,而江帆不是,江帆的这首诗展现的是自己如何在真实可感的现实苦难中蜕变的过程。苦难摧毁了那些有很大相对性的思考,并使人上升,而单纯的认识和意念驱动却无力做到这点。世界上美丽的诗歌很多,但是在去真理的疆域的路途上,它们大多在半路被摧毁。我们已往的信念很有可能会成为镜花水月和过眼云烟。真的诗不是“美丽的”,而是有着寒冷利刃的匕首。相比之下,很多人喜欢江帆的长诗《青花瓷》。我个人的观点是:《青花瓷》近乎一首爱情诗。并想要在相对的东西中悟道。《青花瓷》我把它看成是过去八十年代他写作练习过程的一次美学回忆,对已往创作思想和追求的总结。《青花瓷》太像一首赋,有溺文才子写作的特征。
最让人激动的是那些简单从容的短小作品。比如他的《去年冬天》:
依然记得一位农夫
我的舅舅,在平原上等待白雪
他身上葵花和莲子的香味越来越浓
我无法赞美他的生活
和一小块稻田,无法阻止
他爱着的女人,冬天和湖水
我出生的地方的命运
否会从舅舅的眼里往外涌出
看见冬天刮过枯枝的冷风
这就是我们的命
这首简单的诗写出了“命”,命就在我们里面,不在未来,不在环境。诗虽然小,但是因为简单而具相,能够有效地开始诗歌自身的爆炸和内部展开。我们何尝不就是“舅舅”?舅舅的生活成为我们的寓言:“一切都在腾空远离/没有时间也没有地址/在这里,黄沙随风落到门外/屋内的腐朽和苍老的松弛/像雨中落叶的速度一样缓慢”(江帆《数着一片黄叶》)
翻开江帆的诗歌,随处可见“流水”,“故乡白沙洲”,“亲人”,“往事”。他在写这些,他为什么写这些呢?在《唯有往事带来感动》里,他这样写:“想用一辈子去回顾/母亲,为我们谋求的/每一次幸福//谁能听见——/夜色暗下来的寂静/坐在门槛上暗暗等待的脚步声//记得那年集市/母亲用鸡蛋换回来的冰糖滋味/含在嘴里,依旧无知、固执得想哭”。在《冬日夜晚》里这样写:“我看见的事物:枯树、杂草和碎叶/云端上空洞的烟囱。纸屑在风中/不停飞舞,雪静静地落在土墙后/它的前面是一截早已存在的裂缝/将我远远隔在一些继续的细节中……”江帆是在通过努力回忆往事的方式找到一条精神上回家的道路。那些细节,就像流水反射的阳光那样在他面前飞动,闪耀,尽管那几乎是一个接一个的幻觉,但那些是他最为接近的,属于他自己个人记忆和告白的资源。它们太美丽了,让他总是徒劳地要用文字在往事时光的水面上刻下涌出的记忆,并让它们发出灿烂之光。
生活的流水就是时间的流逝,就像河流,波浪,苍茫的大海……都是时间和命运的塑形。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就因为他要表达生命的直觉,或者说诗人是要立志“恢复感觉”,用直觉思想。
他和现实的自己是发生冲突的,因为在他的内在是一个被捆缚的觉醒的自我,那是自然的孩子,天地的婴儿。他和什么都有关系,又和什么都没有关系。所以真正的诗人都与“官场”、“社会”以及“现代都市”保持着动物般的对立。但是同时,诗人又绝不是已经完成的“真理”,他还在不同的道路和阶段里,所以他们往往又绕不开欲望的侵略。矛盾和痛苦让诗人不断写下去,写下去就是不断寻找下去,斗争下去。他们的内在非常丰富而发达,听着两种以上的内部声音,一种是要从身体所在的淤泥里飞起来,越过教堂和歌声,另一种是沉沦和堕落到世俗邪见里!请看这首:
《在一场细雨中》
我听见一所尖顶的灰色教堂
像一所学校正在陷入重复的歌声里
而另一所圆形的白色教堂
也像另一所学校在寂静中等待钟声
多么与众不同的房子、歌声和钟声
就像海边岩石上的高塔伴着海浪
愿它们依旧保持各自的信条
愿它们的狮子在那里漫步,各自生长
在这首诗里,人类思想的形态和情感的构成通过教堂,房子,歌声一下就经验化了。之所以特别偏爱江帆兄的这首大作是因为我沈阳老家的隔壁就是一个天主教堂,那里礼拜的歌声,形形色色的失败了的人,年老的,疾病的,痛苦的,孤独的,失业的,被抛弃的人……他们找到了精神的安慰。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狮子”——信仰和精神的力量。狮子的身上具备让我们能够再生的基本的力。当我们走过了“人生森林”,来到一所梦中“教堂”前面的时候。也许我们仅仅是在外面徘徊。就像我自己偷偷读圣经,但是从来不去做礼拜,也觉得那些淳朴的信徒,有时候,很可怜……我们默默地看着别人和自己。我们在两种力量的残酷撕扯下,我们没有汇合在唱诗班的和声里,怀疑着那些闪亮的,已经准备好了的信条。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听得仔细,我们听得很仔细,因为那也同样是我们自己的声音,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
诗人多数是这样:产生着幻觉和感触,观念和直觉,一方面警惕着幻觉带来的情感偏执,寻找着真理;另一方面又不愿意在真理面前失去自己,被狮子一样伟大的力彻底征服。这多像人在面对性的时候的那种紧张、幸福以及痛苦——向往和恐惧的活生生的纠缠!
诗人自己就是传教者,不过他传的是自己的教,走自己的路,而不是甘心投靠于任何已然确定的,已经被指定了的路。在《敬畏》中江帆这样写:
我必须努力去接近的一切,获取的影子
像多年前的事物,眼看着它开始变得陌生
开始像夜晚散落的花。钝行的时间
黑暗中的锈长到了手指,摆放在睡眠以外
我的渺小,一些不值钱的零碎
粘着不同的病菌。往事会在夜晚得到挽回
在那里将找到我自己,在猛然间发亮的街道
我的身影裸露于此,无视着这里的黑
我存在的本身,犹如来到一个尽头
碰到的那个人时常在梦见羊群
他闪现于我们敬畏的自然与恐惧的峡谷间
……
我必须再一次地忽略另一种存在
我的生命在此刻已被提前取消
像一棵充满信心的大树:
不说话,不磕睡
不喜不怒,也不离开……
在他去年写的一篇随笔里他说:“文学是悲哀的艺术。命运方式的变幻无常、形式多样,也许就是在对幸福和悲伤的体验中,成就了诗人那些臆想表现的事物。写作中的自身意识最初进入我的写作是在《活着》一诗中,这首诗的语言本身组成了一个文本,围绕这一文本的写作所带来的困惑和虚幻感,诗中词与物的关系转换、自身意识的不断出现成为诗的有机部分:‘匆匆走过窗前的人,有些是我看不见的/在每一个不安的夜里醒着/不忘记去年大地上的每一朵野花/梦中,挨着我睡下的双亲……’每当我在叙述中制造语言和形象时,我的脑海里沉淀的阅读经验将规范和检视我的创作,替我把握写作中的节奏和分寸及确定写作的方向。怎样完成从彻底的形而上的转变,抵达一个有效的现场?这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悟性和对世界的感受,让内心的召唤把远近沉睡的事物叫醒。”
这是一个江帆非常真诚的自我创作的总结,至少我这样看——“怎样完成从彻底的形而上的转变,抵达一个有效的现场?”这个“现场”怎么来理解?语言太深奥了。所有的词语都如此深奥。
我认为江帆兄不断写着家乡,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回到过家乡。家乡对于他来说还是遥远的,所以不停地写,那是一个救赎的心愿,这个心愿对于我们这些还在抒写和表达者来说,总是远未达到。所以常常登高远望,只看见天幕四垂,昔者已往,后者未达。
我曾经和江帆兄开玩笑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不是上帝说的,是妈妈说的。”诗人都有两个妈妈,一个妈妈养着我们,一个妈妈呼唤我们。也许反过来理解:没有了意义才是有了大意义。活着没有意义,因此产生很多更大的意义,超越了已往的所有的意义的意义。在《胆小的灯光》中,江帆写道:
一盏低头生活的灯,习惯于低矮房梁下的黑
一米间的亮度,一小朵缓缓布散的光明
世界突然打开了:堂屋、灶台、人影
延伸寂寞的庭院,一家人那么默契的心灵
我得到的庇护,延续着我那时狭窄的爱
……
像一个人抖颤着抱紧另一个抖颤的人
一盏摆放在面前的灯,被一阵大风吹灭
屋外落满月亮的灰,万物带来另一个归宿
谁能听得见?隔着黑暗倒下的沉寂
怕流星划过夜幕,又陡然停在窗口
乳白色的树丛,野猫、猪獾和草虫的叫声
会绕过低声的哼唱,怕灯又再次熄灭
一只未纳完的鞋底躺在我的身后
你听,外面风和着冬雨正叩击着纸糊的窗户
我比一盏灯还要胆小,在我的出生地
这样紧紧挨近妈妈坐着,我看到沉重的爱
在我的身边,直到黑暗把我们挤压在一起
这是让人流泪的诗歌中的一首。死亡,疾病,迷惘,孤独,寒冷,黑暗,空虚……有智慧的人觉察到人世无明苦痛之巨大无边。而灯光是超越苦难的希望,是的,那是生命所来和所去,平安得于此,爱得于此,家就是这样一盏灯。接触很多活跃在网络里的诗人以后,我很想问他们一个问题:诗人,你们还相信自己和妈妈、父亲、兄弟、姐妹以及所有人可以得救吗?如果我们内心深处从来就不再相信,那就根本没有继续成为一个诗人的必要了。很多现代诗人都在这个问题上半路死掉了。
其实,评论说什么都是白说,在诗歌中很多人只为“自己”唱歌。他们要成为一个我们这个时代并不缺乏的智者。而真正的诗人都要先“死掉”,我并非是说诗人都要去自杀。“死掉”这个词语对于我们这个伟大的传统来说绝对是悟道的一个代名词。当我们学习让我们的虚假的自我死掉,我们才具备抵达真正的艺术天国的通行证。我想我要说的话已经被江帆说了:
像一个人的野心,却不熄灭。
瞧瞧!他们草鞋四周的世界有多杂
生活有多乱,挡住阳光的叶子和草
——只有拔光它们,心才干净
(《看见亲人在过去的岁月里拔草》)
注释:(《青花瓷》长诗《山花》2005年10期)
(《去年冬天》《江帆诗选》2005年花城出版社1月版)
(《在一场细雨中》《诗选刊》2008年10期)
(《敬畏》《山花》2008年2期)
(《胆小的灯光》《新诗大观》2008年6期)
(《数着一片黄叶》《新诗大观》2008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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