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行程(16首)
林莉

火车

我第一次写出火车
并不意味着我从未遇见过它
我没有轻易地提起过火车
是因为它总是离开得快而抵达得
慢，此时我趴在六楼的窗台
夜色已经够沉默的了
我还听见它 着一团黑在铁轨上
任性地跑
从不顾虑我的情绪
也就是不让我有理由哀伤

桐花以及沉塘事件

1914年春，我看见枣庄的桐花挤矮了
屋檐，哀哀地垂落到小渠边
我也看到桐花覆盖的枣庄
火把把人群照得更黑，那是三更
“加块石头——要大的——”
一个竹笼子里的女人没有说话
扑通一声，扑通一声就不见了
水面甚至来不及荡起涟漪
“此生就为它而来”
我捂住嘴时
枣庄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朵桐花
落地而碎而陨
似我久悬着的心

再一次写到蝴蝶

这一次写到蝴蝶，我必须提到它肿胀着的内心
我知道它们需要正在消失的暖
两只是天涯，一只是病
倘若还有第三只，那一定就是这碎碎地开着的三角梅
溜肩细腰的美人啊，往白里往碎里开的美人
它比我更容易受惊，害怕风凉
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写下来
只能在另一个饱满的月下偷偷地窥视
现在，我细细回味了那一刻的目光
恰好藏了半厘米的恨或伤

黑

我要去对岸，要踏上江边停泊已久的船
去远方
我为什么要热爱远方

整整一夜我辗转反侧
“做一个任性的孩子”。我闭上眼时
所有幻想都是一种相同的底色

十年

十年了，有些事物一定会无疾而终
明天也是。再一个十年
我的华年将在风声里浅下去
是的，它太轻了
甚至只是谁肩上稍纵即逝的尘埃
而我曾过分（份）暗恋的天空
山岗、花朵、溪流……
这些我年轻时不忍说出的喜爱
他们都在急速远去
来不及了——
那仅有的一秒钟的犹疑和停顿

合欢

再坚持一会儿，那花就要开了
待夜色漫上石阶，晚露沾湿青苔
从初夏到仲秋
它早已具备了一切——

看啊，今晚
就在今晚，那花可以开了

三米远的小径上，它们与月光一起流动的清凉
和我神秘的梦境一样绯红
合欢，合欢合欢
那些被轻轻呼唤的美
我说不出

桂花开了

桂花开的时候，我
没有看到
闻到风里的香时
她已经开了

我站在三楼的窗边
初秋的清晨，有一点
凉。我突然想往心里
填很多东西

微笑的香
在风里奔跑
擦过我肩的瞬间，我
忍不住已泪盈满眶

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

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
简单。快乐。村庄显而易见的自然事物啊
我，一定是深爱过这样的场景

颤动的羽翼含苞的藤蔓
那阵扑面的气息
细小的窸窣的，胸口酥麻的温热

——透明的花蕾举起轻快之翅
四月还是五月？
在乡间，我疼着的泥地上
必定有豌豆花的浅蓝溢出田垄
也必定有白蝴蝶破茧而来
停顿，翻飞，稍纵即逝
我怎能一次次地想起

——难道春天来得太快？ 而冬天过于漫长。

在水边

将鞋子和身躯留在水边，将
脚印和魂魄探进水底
我说，不能
还不如那只欢鸣着的翠鸟呢
山岚渐重，它仍在梳理和跳跃
在模糊的光阴里坚持
不懂节制
啾——啾——
我反复听过它的声音
历经漫长岁月有了水流的质地

那些看不见的花朵

那些看不见的花朵
会被谁看见？
当我写出它们，它们比我窗前的月光白
比月光之外的夜晚黑
犹如墨迹中隐匿的一片盐霜
将我一次性的掩盖、颠覆

可以从一朵花开始猜测

一个妹妹在四月的山坡上奔跑
一个妹妹跑上雨中四月的山岗
一个妹妹从雨后四月的山岗上失踪

最初

最初抚我脸庞的，是你
清凉的手指
你在帮我拂去积雪，拂去
腮边的泪痕
那么多纠缠不清的褶皱，那么多
猎猎寒风，你和它们一同
拖着我
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或者，最初
最初春天就是这样
挣扎着疼痛着喘息着
来了……

过程

春天已开始拥挤。场景后退
而我一直在守，守着月华的秘密
守着枝节的清冷，守着三个蓓蕾之口
趁它们打盹之际
我要偷偷运走梅瓣的香

可是，梁兄啊
我前世的爱人
我恨我不是另一只翩翩之蝶
只能像那个孤傲的蜂王
忐忑着抱紧一根小小的致命的毒针

倾诉者

让我最后一次想起日暮的村庄
天空倾斜无边的蓝
油菜花和落霞在河边拐弯
为我备下黄手帕备下金鞍
多少年了，我没有如此平静地转身
前往……

这个春天，如果花朵拒绝重生
让影子依旧是影子
腐烂继续着腐烂
而我不再轻易说赞美，说颂词
我沉默，
是油菜丛的谦卑
是夜色的另一种呜咽

如果这就是命运

我一直暗恋地面上的事物
泥地、石块、蜗牛、一片苹果林
我在泥地种下葵花籽
把石块捏在手心，仔细观察
蜗牛爬上曼陀罗，碰碎一个小酒窝
然后，像个赌徒醉倒在苹果林

事实上，日常生活中我和它们有着
相同的重和慢，不可删除的因果
为它们所赐
我的欢爱渐渐压缩
与我对面，招手，匆匆而过

三月之书

我必将拥有一个黄昏的短暂
随之而至的夜晚的长，拥有
一只蜻蜓暗红背景的模糊
池塘边，墙角里，轻轻涌起了轰鸣
但，为什么啊
叶儿刚刚吐露新芽，而暮色已在林梢
奔跑——

我必将拥有一场次暴雨的狂乱
紫云英花冠举起的雷霆的美，拥有
一次闪电擦过肩膀的微凉
紫云英接天连地，开了又谢
它的悲伤和我相似，幸福相似于我

我必将拥有一条河流的呼喊
老槐树虬入水底的根，拥有一个村庄
和田地上，牧童和牛留下的喧哗
信江从麦田丛里拐了一个弯，又
一个弯
她从未慌张，我也不惊慌

——刊于《人民文学》2005年10期

 

春 天 手 记(10首)

 

春风吹过来

可以肯定这些呜咽着连绵而来的声音
不是谁的抽泣也不像谁在呼喊
四月之末，雷雨已尽黄昏降临
白橙花落了一地
众多的黑蚂蚁围着一只小甲虫在转
平静的黄昏，平静的带湖
平静的只剩下这模糊的绝望的声音
呜——呜——呜——

一只翠鸟单腿立在船舷上
擦过茫茫的芦苇丛，擦过垂手可触的夜色

春天手记

在春天,不是谁都需要遍野的油菜花开 
不是谁都需要成群的蜜蜂在嗡嗡歌唱 
倘若有人连夜赶来,在无人的后山坡上留下来 
我愿意相信他就是那个我年少时梦见的 
养蜂人 ，我愿意相信他和我相同 
他有他为蜂王的幻想,我有我做蜂箱的愿望

 

梨花开满山凹

现在可以闭上眼,听梨树林从山凹传来颤抖 
密语 
哗哗——哗哗哗—— 
一夜之间,它们笃定要和我共白头 
这是春天推出的一场盛宴 
一匹匹小白驹怯怯地出场 
挤满十里长的山凹 
这漫无边际的汹涌，无助的汹涌 

迷迭香

这个暮春,会有一个夜晚 
会有夜晚中的一轮新月唤醒迷迭香 
唤醒这满坡无知生长着的小灌木 
它细细的叶子,陷在泥地里的脚尖 
黑暗中扭动的小蛮腰 
它变换着浅蓝、淡紫、粉红、嫩白的表情 
它倒背着双手,鹿一样看着我 
它赐予我的初夜之美,到现在我才懂 

日落橙树林

是谁赤脚踩乱了无边草色 
甚至还扶起过树杈上的风 
五月,日落橙树林—— 
要允许青草渗出新鲜汁液 
允许大片橙花开到衰败或在枝上 
抱紧了身子。它的 
秘密喧响,只向一个人敞开 

那瓦檐上的一丛草

 
在乡间,有许多事物都被我有幸看见 
比如,那瓦檐上的一丛草 
正生长着,茂盛着,并在春风里 
荡漾—— 
不似我想象的孤独 
青灰的苍穹下 
它们一意地生长 
与初升的朝阳一起构成一股玄妙之力 
慢慢地我放松了警惕和傲慢 
犹若草芥:柔韧、健康、平朴 

白玉兰在黑夜里开放

我看见一只羊,满身披着露水的羊 
从午夜的树丛里悄悄地出来 
它有羞怯的眼神,它有惊慌的表情 
它有膨胀着的肺腑和心肝 
它在黑暗里一点点变白,一点点颤抖 
哦,这桀骜的羊,深夜里不安分的羊 
它年少轻狂多像我 
可我捉不住它,只好随它一同被月光流放 

殊 途

在喀尔沁,骏马有草场 
草场有格桑花,格桑花有卓玛姑娘 
卓玛姑娘有她的蒙古包和情歌 
就是古吉罕,这个不会说话的牧羊人 
也有他的羊群和皮鞭 
我什么也没有,一个人愣愣地看着 
古吉罕挥着皮鞭赶走了他的羊群

一粒葵花籽

应该赞美那更微小的存在 
一粒葵花籽也懂得热爱 
大风吹熄它的灯盏,它又从土里钻出来 
一眨眼,遍野的葵花会随风歌唱: 
哦,生活里处处隐藏了美 
若有一颗向阳的心,那小小的黑也是一种光 
秘密地指引着迷途的羔羊 
而其实它更善沉默,愿意成为夜晚的一部分 
变得更小更黑,不为人所比喻—— 

春日之歌

恕我怆然停顿,爱上另一种春日 
它迟缓的水流,腐叶的荒凉,爱上它 
遍野的荆棘林,疯长的荆棘林 
爱上另一种爱 
啊,这爱,有一颗婴孩般的心,倔强的心 
啊,这爱! 
那枝上跳跃的雀鸟,叫得如此欢 
显然不懂得这沉默着的歌唱

那么快那么快……

 

刊于《人民文学》2007年4期

 

林莉的诗（3首）

 

十四岁的井

 

在小镇上没有我的童年

我清晰地记起

十四岁的那个黄昏

我在井边打水

一股冰冷的又是热热的水

淹没了我

我惊慌地喊着母亲

母亲扔下洗着的衣服

把手探向我发抖的身体

母亲低低喊我

“哦，姑娘，我的灰姑娘”

落日在井壁上燃烧

带来某种隐隐的不安

能想象吗？到底

是哪件痛苦的事物

在那一天全新地诞生、循环

 

 

 星期五

 

微雨，含笑花滴着水珠

你站在门口右边，藏青背心

和一道闪电，蓝色四月大驾光临

 

穿过老街，护城河上飘起柳絮

拂水枝条爆出新芽，我们的脸

湿漉漉的，在鹅黄的队列里飞行

 

你将会有含笑花滴着水珠的味道

香气膨胀，在全新的事物跟前

我们涨红着脸显得那样无措

 

时间过去了很久

我们还在犹豫是否应该牵手

走过前面的路口

 

雨是一张面具

我们想一直躲在里面

佯装不懂人世悲喜

还有许多错来得及重犯

 

 

 纸飞机

 

下雨了，从医学院路到小木桥路

一路滴滴答答，我感觉世界是潮湿的

包括我对你一次次露出的笑容，父亲

我想起童年了，想起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总在夏日傍晚疾驰过洪大宽阔的豆荚丛

那次雨中我在它的后座上，我飞着飞着

就落到了地上，我常常假设如果那一次

我再也没有醒来……我就不会受到伤害

 

刊于《人民文学》2014年6期

 

短  句(11首)

 

 

暮春

 

多余的灯都熄灭了

我们才披着一身干净月色

 

耳边有溪涧凌冽的潺潺声

自身体的空旷处传来

 

多年以后

我们在各自的孤旅中

又遇见自己喜欢的事物

再次为莫名的喜悦

疼得掉泪

 

人世呀，被流水送到一日之远

人心呀，难道是满月催它们分离

各生苍凉

 

 

欢喜佛

 

闪电后

忍冬雪白的花冠上

有密集的雷声和雨

 

它们簌簌而落

仿佛是那个被秘密喜欢的人

一下子就来到了人世间

 

 

春夜

 

水草间淤泥的气味

荒草茎杆沙沙的耳鬓厮磨声

远处，土丘上坟墓如一枚被时间

用旧掉的金戒指

在黑暗中闪着孤光

幸福，属于这些在尘世无牵无挂的人

 

我默默地盯住它们

不为所动，不求安慰

在这广阔的人世间

我们有类似的沉默以及阴影

唯有内心的悲欣交集各不相同

 

 

多年以后

这片黄杨林肯定也不在了

此刻转身离开的人

再不能从浓荫里

回过头来

无边的空荡中

有鸟儿一声两声

时而尖厉，时而哽在风里

每一个毛孔、音腔竖立着

波浪般起伏、跌宕

一个人从长长的林子里走过

我也想学树丛里那些没有名字的鸟

边飞边叫

我知道，因这呼喊

我失去我的眼泪、膝盖

颈项间骄傲的弧线

不是我这么快就交出了自己

时日有限啊

它仅仅是一种秩序和无常

 

 

雁群飞过

 

站在枫溪高高的堤坝上，我看见一群雁

向西飞去，有一瞬间它们张开的翅膀一动不动

像是在经历一场庄严的告别，然后它们从落日的针眼里

奋力穿了过去——

夕光把整个大地都染红了，黄昏的空苇地上

落着它们黑色的影子，安宁且痛楚

 

 

坡地

 

就这样

豌豆花连夜盛开了

我闭上眼睛，现在

我仅仅是一个粗俗的享乐主义者

除了没心没肺地蓝着

我没有别的愿望

生活布下的陷阱和歧途

不过是巫蛊术中的小把戏

就连阳光下受伤过的影子

也与我隔着一道篱笆

空气中只有一种气味

我被吸附进去

你的脸在豌豆花上晃动、旋转

风在这一刻举起了花冠

等同于举起了雷霆

我知道这些要命的蓝

具备了怎样的力

我将久久坐在这里

春天的……

孤傲的、秘密的……

豌豆花盛开的坡地

我把昨天种下去

我把明天种下去

我把生存和活着种下去

我把隐约的糖，痛哭过的爱种下去

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出口

受难过的嘴唇

安详地不为人知地蓝着

感谢你

赠我以你喉结中盛大的死寂

为这不发言的颤音加冕

 

 

医学院路，飞鸟的记忆

 

有人朝一个方向挥手，说再见，留步

从医学院路开始消失。一步步退回到某年

某月的一个旧信封里。那里一片残阳美艳如初

却无法再触摸。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这一生，有些人只是为了来与我诀别

一只飞鸟从我的眼前飞过，慢慢变成

硕大的泪滴

 

 

短句

 

我爱这春夜的深潭

它弯曲着，沉静、幽蓝

 

我爱这潭水中的游鱼、迷雾和孤舟

月光下，它们有着模糊的面容

 

窒息的美。犹如今夜

我独坐潭畔，动了不死凡心

 

犹如某个古老的时辰，你忽然

读到这短句，无端泪涌

 

一切，不多不少

恰如你所见，我爱——

 

我爱这深潭状清冽沉默的命运

以及湿漉漉的呼吸

 

 

鹧鸪记

 

72岁，患痴呆症

某年某月某日傍晚

从人间镇虚无村走失

短发里生灰白潦草

蓝脊背驮过牛群马群的喘息

腹藏沟壑，额头遍布蛛网

喜含混自语代替啼鸣

常坡脚挪步胜过扑腾而飞

 

哎，太平盛世

一只失常之鸟

自暮色中隐没

亦存善恶、训诫

 

 

康山大堤

 

后来

有人问我那夜踟蹰于康山大堤的心情

我能想起来的

不是湿漉漉的呼吸和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

而是满天星光以及

湖水啃噬堤坝的呜咽声

鄱阳湖就像噙在我们眼里的一颗泪

正欲夺眶而出

 

 

四月之末

 

雨后

野刺花落了一地

东边邻居被送上了山岗

这个半生受制于轮椅的女人

死时也轻得像一阵风

一溜烟就消失了

在山坡上坐着

野刺花也落满我们脚边

山野无垠，是花总要落的

这群温良无知的小东西

今时此日，才肯独自在山岗里

笨拙翻飞

……很久了

我们怀有的哀恸

不堪称之为哀恸

我们的一生

就像几片野刺花，贴着分叉的枝条

苦等春风来斩首

 

 刊于2016年9期《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