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的《河床》是由五个中篇合成的长篇小说,写的是作者故乡谷花洲的生活。我一直放在包包里,慢慢读,陪孩子学习的时候读,等车的时候读,零零碎碎地读了两个星期,才读完了,震憾说不上,内心深处的确有些什么被触动了,记忆的溪流缓缓流淌,我忍不住想要写些阅读之外的心绪。
阅读《河床》的过程,总是让我想起那些大学同学,那些来自偏远乡村的同学。我得承认,二十年前,一同坐在阳光明媚或是灯火通明的教室的时候,我并不懂他们。和我们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的漫不经心相比,他们很少讲话,眼睛却总是追随着我们这些城市女生的言行,犹如追随一道彩虹。那时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现在我才知道,是我不懂他们火热而顽强的内心。
陈启文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应该也是我那些同学中的一位。靠微薄的助学金打最便宜的饭菜,每天早早起床为全宿舍的同学占座位,除了苦读就是苦读,却笑着说比在家种地轻松多了……
二十年前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中文系已经并不吃香了,“聪明”的学生都会去学外语,学经贸,只有象我这样不想学什么“专业”或者内心执着文学的学生才会聚集到中文系。开学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令我吃惊的事情,我们班居然有十三位同学申报一等助学金,我是班长,收齐了同学们交上的助学金申领信,却是无法想象他们无助心态。我记得校园的路灯下一个同学拦住我,把我拉到树影下诉说家庭的贫困,她当时已经没有钱买饭票了。
按照助学金申领的名额,我们班只能有十位同学获得助学金,记得在李遵清老师的再三努力下,十三位同学都拿到了助学金,只是其中十二位拿到一等,来自湖南桃园的同学却只拿到了二等,理由是他用文言文写的助学金申领书太有文采了,让管理发放助学金的老师认为太过渲染。我还记得通知这位被全班同学称作“小弟弟”的瘦小同学时,他白净的面庞和失望的眼神。。
几天后我组织同学去离学校不远的紫竹院公园过班日,只要来回一毛钱的车票和五分钱的公园门票,班里竟有好几位同学表示不愿去。我们宿舍刚好城市同学多些,我和来自北京、上海、乌鲁木齐、宝鸡的同学商量,大家凑了几块钱,对家境贫困的同学说,我们有些班费,可以用作车票和门票,要求是必须参加班日活动。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行为,对那些同学来说到底是不是伤害。虽然大家玩得很开心,我却总觉得他们心里有些东西是我无法理解的。
这些天断断续续读《河床》,我好象竟然理解了二十年前不理解的东西。那就是生长在乡村的,中国绝大多数百姓顽强的生命原初力。
《河床》中常常写到大河边的人命贱,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生命就逝去了,似乎大河边的人不在乎生命。可我读到的却恰恰相反,大河边的人比城市里的人有顽强得多的生命力。
比如小说主人公三岁随坍塌的河岸落水,被护林老人捞起—这是一个奇迹,而这位在作者笔下八十七岁的护林老人一生也讨过几个堂客,生下过十几个儿女,全部夭折,最大的一个丫头活到七岁。
陈启文在《河床》这一篇中写了很多次女人的生育,写了很多次死亡,写了自己少年时代见到过的生命的自然交替。我突然觉得有种羡慕的感觉,在大河边,生命是如此的自由!在大河的波涛里,他们自由地生,自由地长,自由地死。在生与死中,我渐渐读出了一种生命的尊严,在与大自然的博击中,生命的尊严得到了最好的彰显。
第二部《闪电中的鸳鸯》写的是一个女子对生命尊严的捍卫。她本来已经获得了爱的自由,已经得到了哥哥的默许,已经跟潘天火跑了。但当她发现她爱的人并非如他的外表那样豁达刚强,她又回来了,她知道自己爱错了,却可以勇敢地承担起一切后果,用苦难来渺视那些狭小猥琐的心灵。
《河床》第一部、第二部不是我最喜欢的,过于抽象化的叙述,隐喻中多多少少夹杂了些作做。第三部《桃花水母》和第五部《一条船能走多远》的描写时入更高的阶段。前者而当陈启文开始放开思维的束缚,直面人性的时候,他对人物的描写才进入一个更自由的阶段。“大娘”和“外公”两个形象,都是通过卑微而苦难的一生,展现了人性的高贵和坚韧。屈辱和疼痛,对于他们来说,就象是生命的的催化剂,他们忍耐着,坚守着,用他们看似简单的方式坚守着生命的信念。
我最喜欢《河床》的第四部《象形瓦釜》。这是作者更为成熟的一个篇章,以“我”寻找祖父早年送掉的“六叔”为线索,不仅探索了家族的历史,探讨了生命的孕育史,也深入到当代人的心灵深处,进退自由,出入顺畅。然而更让我感动的是,这个家族血脉中流淌的执着与顽强,其实正是中国人----绝大多数生活在乡村的广阔天空下的中国农民的执着与顽强。它们正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特别之处。
前不久看湘西摄影家老后的《生命﹒生活﹒重阳----湘西山乡百位老人肖像》的影展,就感受到这样的震憾,每个老人不同的表情,但刻满皱纹的脸上都展现着生命原初力。我想说这些老人就是我们的祖父祖母,就是我们的爸爸妈妈,却又真的不能了解他们的一辈子的守望,他们的欢笑与苦难,我都无法了解,甚至无法想象。
而陈启文的《河床》让我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了他们,虽然只是走进他们丰富内心的一角,也足已让我感到生命的力量,我们这个传统的农耕民族的原初生命力的展现。
陈启文的《河床》让我最感动的,恰恰作者对故乡的感情,虽然他自己说也很少想起谷花洲了,但每一次想起,似乎都充满了激情。随着对《河床》的阅读,我好象是做了一个心灵的旅行,旅行的目的,就是去看望我那些来自农村的大学同学的爸爸妈妈,当年他们怎样含辛茹苦把儿女送进大学,期盼一种不同于父辈的生活。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呢。
真正的文学,是通过个性的描写达到人类的共性。大河边的生活,对我来说,虽然陌生,却也亲切,因为我的生命原初力也来自那里。谢谢陈启文让我通过阅读再次认识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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