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晚一瓯茶

     终于等来了萧瑟秋雨，却又下个不停。暮色渐起时，眼瞅着雨稍有歇停，便去庭院里散步。墙根下的三角梅开得灼然，衬得沾了雨水的白灰墙壁和红色琉璃瓦，泅出淡淡的古意。举起手机拍下这个画面，心底擦过在江南园林里留下的一些熟悉的印象。高墙。深院。屋瓦。花枝。每一个细节像苏绸杭缎，柔软熨帖，在雨天低沉的阴云里，缓慢溢出陈旧的光泽。模糊，黯淡，却有旧词的意象。如《岁时记》里的字：我与这些风景本无干系，它们却像故人一样留给我记忆，并有一种温存。
　　

     雨在窗外。一切都是灰白的，寂静的。仿佛那雨，也懂得这个季节的沉蕴，从高空落下接触到地面的一刹那，那种坠重感陡然踮起脚跟，以一种古典诗词平仄押韵的韵律，飘渺而至，携来这“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将人和世界隔离开来。听雨的人，自然是呆在屋里的，面相安静。夏目漱石有《十夜之梦》。《玻璃窗里面》有文字：“无论天地如何狭小，总会有狭小天地里的事情。”点燃一支檀香，烧好一壶茶。此时，居室里的人，看书和打盹都属于狭小天地里寂美之事，也显露对尘事的几分郑重之意。生命的美，在于存在。存在之外，谈美属于虚妄。存在即是一种伟大的使命。
　　

     去茶乡出差，忙碌后去茶店看茶。那女子将一撮今春的狗牯脑茶置于玻璃杯中，洗茶，冲泡。芽叶细嫩，碧色中微露黛青，柔细的白毫轻覆表层。看干燥的叶身在水中轻缓地舒展，仿佛枯枝得遇春雨，一瞬间春暖花开，绿意盎然，无限生机。水间一片清澄明媚。伏案的劳顿一扫而空，喝茶的人心情大好。
　　

     晨起，雨稍停。一个人去野外跑步。雨后的田野，弥漫着湿漉漉的烟雾云气，青山被灰白色的云压得很低，只露出模糊的轮廓，却依旧显露青黛之色。电线杆上停栖着一排麻雀，老远看去纹丝不动的样子，待你稍有靠近，扑棱棱全飞没了。路边的草丛已经枯黄，瘦高的茎杆在凉风中微微瑟动，不久就会腐烂。这样想着，心头竟流出些许苍凉。想起夏夜于此散步时，它们正青葱茂密，流萤在其间窜动。暮色里鸦雀返巢，三只，四只自草丛上空飞过，风声虫鸣，大有《枕草子》里的“秋则黄昏”之味。
　　

     几头黄牛在田间吃草。秋深的油菜地里，叶刚二三指宽，鲜嫩碧翠。一畦一畦往青山脚下延伸去。有老妇自青山脚下云层笼罩的村庄里走出来，背有包裹。路遇时，面色惊异。也仅仅是一丝诧异而已，人已默然走过去。她有她的路要赶，我有我的路程要完成。沼泽地杂草丛生，畔有小溪，一农妇蹲身洗物具。
　　

      归至庭院时，四下里鸟声清脆，影踪却不见。它们藏身在围墙外茂密的老树丛中。清灵的声响，衬着这晦暗苍茫的雨天，愈发虚无清寂。后院有十来株小桂树，尚在盆中，未移栽。心牵系着校园里盛放已久的桂花，如何承受得住这稠密不休的秋雨？十有八九碾落成泥了。叹息。气骨日渐颓靡的晚唐文坛上，有“皮陆”之称。皮日休《褚家林亭诗》有“萧疏桂影移茶具”之语，其间意境，令人神往。《新唐书·陆龟蒙传》：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不肯见。不乘马，升舟设蓬席、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时谓“江湖散人”。无边的灰色铺天盖地压下来，凉意欺身而入。添衣。续茶。读书。世相虽粗糙，但总还可以挖掘出意外的细节美好。

    《唐诗笺注》云：“闲事闲情，妙以闲人领此闲趣。”雨天读小修的《筼筜谷记》，妙不可言。“筼筜谷，周遭可三十亩，皆美竹。门以内，芟去竹五方，纵可十丈，横半之。前以木香编篱，植锦川十数丈者一，芭蕉覆之。有木犀二株，皆合抱，开时香闻十余里。”再有小修在京郊静业寺看荷文字。“新制一帐子，置静业寺看荷。月色晶明，听童子按拍高歌，隔岸游人亦以歌相答。”想那袁中道，“生平有山水癖，魂梦常在吴越间。”曾买舟“帆凫”，备干粮，携书画，一生纵情山水，诗酒自娱。此乃真正高雅的闲人一枚。

　　在文字里无声远行，茶水是最温暖的陪伴。如此搭建的世界，即是孤立的，亦是充沛的，完整的。丰腴和消瘦，惯用于形容身体外形的变化，于情绪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周全的概述。“习惯了寂寞之后，一个人就是全世界。”记不得这是谁说的话了，但此刻，它成全我一个人的世界。灯下摊展出柔和的光影，略微清寂，却不影响我喝茶的心情。秋晚一瓯茶，我在和茶水两两相悦，和尘世寂静过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