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常的日子，阳光在户外，我坐在家里，室内物静人闲，温一壶香茶，开启电脑在案头，我守着键盘，将文字敲进文档。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不再是终日守着家务事、担忧丈夫的劳累和孩子的懒散，为一日三餐劳心劳肺的小妇人，也不再是一天无所事事，看点闲书，写点烂字的平庸作者。而是一只大鸟，飞舞着长长的翅膀，天上地下，快乐地翩飞、翱翔。

鸟儿飞过童年的山岗，漫山遍野的松树林，依旧收藏着我身穿小花袄，在树下采蘑菇的身影。磨菇像鲜黄的纽扣，散落在草棵中，大大小小，也像祖孙三代乐享天伦的好日子。我俯下身，一颗一颗地将它们拾起，放进篮子。然后，继续吵吵嚷嚷地在林子里找寻，兔子却是个见不得人的胆小鬼，看见我，它就箭一样射出去，惊得我大呼小。我的叫声还惊动了山鸡，它喧哗着，在不远处飞起来，仓皇逃逸的样子，有些虚张声势。

鸟儿飞过村庄的春天，看见田野，苣荬菜星星一样散落一地，我和玩伴正在挖野菜。挖野菜的时候，也玩一些诡秘的游戏：蒙上对方的眼睛，把她的小铁铲藏起来，再打开眼睛让她去找。最糟糕的是，我把她的小铁铲埋进了土里，却忘记了方位，末了，连我这个设局者都找不到它的所在？她大哭，咒天咒地骂人，我也大哭。空旷的田野里，两个孩子的哭声凌厉、凄婉，直到天黑日末，大人来寻，才勉强了结。然后，我们又和好如初，坐在一起，亲密无间地扎秫秸马、跳绳、踢毽子、玩过家家的游戏，跑跑跳跳，快乐无比。

鸟儿飞越村庄，看到了小学校。这是一群青瓦白墙的房子，每一座房子山墙头上都有一个精心设计的板报。用彩色粉笔画上去的画，写上去的字，赫然醒目，异常飘逸却又十分地陌生。写字的老师戴着眼睛，站在桌子上面的椅子上，又高又瘦，岌岌可危的样子，我的身影立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看他画雷锋，心里充满了钦佩和赞美。写板报的老师也教唱歌，《我是公社小社员》、《五七路上向前跑》、《喂鸡》……一首又一首合唱歌曲，奶声奶气地回荡在教室里。教室里，最淘气的小孩是他的小儿子冬，冬不喜欢唱歌，就背着老师玩蚂蚱，他喊他站起来，冬没听见，他就走过来，煽他的嘴巴，样子像凶神恶煞，他儿子大哭，我也吓哭了，因为他儿子冬是我的同桌。

进教室之前，我是个地道的小文盲，数字从“一”开始，汉字从“天、田、山、水”开始，拼音从“a、b、c、d、e”开始学。不知道怎么拿笔？老师站在讲台上做示范。我用心铭记，至今都一直沿用着他教给我的握笔姿势。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按照老师的样子，照葫芦画瓢地在本子上写下后，字迹像散了架的书桌，扭曲得一般人不认识。老师不光教语文和算数，还和同学一起做游戏，玩得不厌其烦的游戏就是老鹰捉小鸡和丢手绢。他高兴时，喜欢拍着手大笑或抱起长得小巧的孩子，向高空做抛举的动作，孩子和他都尖声尖气地笑。上课时，一支教鞭握在他手里，在黑板上指指点点，有时也用它敲不听话学生的后背，但不用力，点到为止。五年级结束，我们离开他去到另一个村子读初中，他站在讲台上泪流满面地和我们告别，然后，全班三十个孩子和他一起泣不成声。这样的场景，让我们感到和他异常地难舍难分。

鸟儿飞向初中的校舍，我们好像长大了许多，不再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男孩和女孩忽然就成了陌生人，有点羞怯，也相互瞧不起。老师上课的时候，很严肃，说话一字一板，见面了要规规矩矩地问老师好！校长梳分头，穿中山装，右上边的口袋里别一支钢笔。他迎着朝阳站在操场上，笑呵呵地看着第一个进校门的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来得这么早？”我红着脸回答着他的问话。还问到了父亲的名字？我说了，他问：“是天天来送报的那个？”我说是！他就“啊，啊……”地回应着，恍然大悟又十分欣喜的样子。语文老师课余时间爱看四大名著，课间休息，喜欢坐在窗下的风中，给爱听的学生讲《西游记》里的故事。数学老师是个女高音，排练节目时教唱京剧，老旦、青衣唱得有板有眼。爱笑的她正和一名军人热恋着，在父亲的邮袋里，每个星期都能看到写着她名字的部队来信。有一次，她看着我的名字说“你改成茉莉的莉吧。这样寓意会好些……”我按照她的建议在本子上写了几遍，却怎么看都像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就自以为是地放弃了。如今，看着“艳丽”这个俗气透顶的词汇，十分后悔当初把她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她还不止一次地向父亲预言：说我将来能考上大学。几年后，我真的成了她班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因为我一直按照她的期望在努力着……

鸟儿从我的童年飞回来，回到如今村庄，村里的人多半都是陌生的面孔。村庄长大了，后生的孩子、新来的媳妇都无从认起，我熟悉的人变老了，或变没了，我没见过的人长大了，成人了。时光如水，一去不复返地向前奔涌，我们作为水里的一粒泥沙不知不觉中就被带到了光阴的异处。

小学校是什么时候拆除的？鸟儿没看见，我亦不能确定，青瓦白墙的房子不见了，村民的房屋你拥我挤地矗立着，小学老师改行当了私人诊所的医生，他没有学历和铁饭碗，当老师只是暂时。再见时，他已经想不起我的名字。他老了，我也长大了，儿时的印记荡然无存。初中的校舍也不见了，变成了蔬菜大棚，村庄要发展，学校要合并，这是必然。语文老师退休了，和老伴过着半工半农的日子，满头华发，乡间的阳光早已将他的肌肤涂抹成土地的颜色，黝黑里透着健康和爽朗，见了，眉开眼笑地欢喜，语重心长地询问我的人生：工作、爱人、孩子、父母亲等等，谈起他自己却只两个字：挺好。数学老师也快退休了，笑声没变，体态却变了，容貌也变了，发福的样子，没了当年的青春和苗条。时光对一个女人的残酷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将你由苗条的少女变成丰满的老太太！让十年二十年不见你的人，从心里感到惋惜却又不敢说穿。她说起话来，依旧很亲切，像老母亲，问寒问暖的样子。还说，她教过的学生，都该知道我的名字，因为她总拿我当楷模提起。我想想自己什么都不是的人生，顿时感觉无地自容。

鸟儿飞回山岗，我采蘑菇的松树林一如从前的样子，郁郁蓊蓊，山上的柴草高了许多，蘑菇依旧很多，价钱却涨了许多，采蘑菇的村里人也少了许多，孩子们几乎不采蘑菇，一家就那么一两个，人也以稀为贵，他们如今都娇生惯养。长苣荬菜的大地全都修起了大棚，整齐浩大的阵势，阳光下闪着白茫茫的光。和我一起挖野菜的玩伴，长大后就再也没见过，她只读到初中，就结婚嫁到别处去了。我们俩的缘分就那么几年，从她结婚后，我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物，总是在彼此回家的时候阴差阳错地失去重逢的机会。据说，如今，他的儿子都结婚生子了，这让我十分地感慨，感觉我们俩的人生有点龟兔赛跑的意味！

其实，人再跑得快，也跑不过光阴的，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人生就过去了一半，许多要做的事，都没来得及去做，人就老了。所以我们得学会珍惜，珍惜自己，珍惜生活，珍惜亲人，珍惜时光，珍惜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2011年8月1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