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韩松落
又逢“六一”,如果我像本杰明·巴顿那样,在这个时代变回小孩的话,多半会不适应的吧!现在孩子们的“玩”,多半和“电”有关,各种电子游戏、网络游戏、电动玩具,即便一张贺卡上,也有种种发声装置。和他们相比,在八十年代度过童年的我们的“玩”,就比较贴近自然,健康绿色,既没什么花费,也不必担心成瘾成癖而被送去杨教授处接受电击。
有些玩分明算是劳动,却也乐趣十足,比如扎树叶——那时家在新疆,家家户户都养鸡养羊,而新疆杨树的树叶,又肥又厚,汁多味美,用来喂羊最好不过。孩子自然就负担起了收集树叶的任务。放学回家的路上,找一根竹竿,见到落地的树叶就扎到竹竿上,走回家时一支竹竿已扎满了厚厚的树叶,足够喂两三只羊。扎树叶可以当作比赛,几个孩子看看谁扎得多,也可以一个人做,总之,格外满足孩子的收集癖。
所有这些游戏之外,我还喜欢一项孤独的游戏:拣玉石。那时,我家在新疆南部,恰在昆仑山下、于田河边,到处都是玉石——请勿将玉石理解为工艺品商店那种大块的、少有瑕疵的、流光溢彩的最终制成品,我们捡得到的玉石是小的、碎的、灰扑扑的、有瑕疵的,混在石头堆里,也并不起眼。多数时候我是在河里找。于田河一年四季,只有春季汛期时分,河里的冰和水奔涌得让人惊心动魄,多数时候,河里的水只够没过脚面,透过清澈的河水,刚好可以看到那些石头的本来面目。回家路上,每到河边,我都小心地脱掉鞋袜,把鞋子提在手里,赤脚走到河水里,慢慢地搜寻着,把那些红的、米黄的、绿的、墨绿的、白的玉石选出来。石头出水的那一刹那,心里特别高兴,但一离了水,石头似乎就失去了灵魂,特别是夏天,出水的石头,一瞬间就变得灰暗了,我一次次把它浸在水里,确定它是玉石后才把它小心地装在口袋里。直到天变黑,才从河里走上岸,两个口袋沉沉地坠在身边。
有时候是在建筑工地的石子堆上找,这样比较难,但一想到它们会被砌进水泥里,我就觉得非得找到它们不可。找了很多次后,我有了经验,我最后一个离校,把做值日用的喷壶带出来,用喷壶接满了水,去石子堆上冲刷,泥土灰尘被冲掉,玉石就露出来了。把它们拣出来,擦掉泥土的时候,心里非常快乐,因为它由此避开了被砌进墙壁的命运。
玉石带回家,就被我养在玻璃瓶子里,很快,窗台上就摆满了我的瓶子,瓶子里全是石头,浸在水里。这种玉石都不大,不过拇指大小,再大一点的也有,瑕疵就格外多。但千挑万拣之后,终于给我找到了一块比鸽子蛋略大的玉石,非常圆润,完全没有瑕疵,颜色也近乎完美,从淡淡的黄绿色过渡到翠绿色,捏在手里,像捏着一颗凉凉的心脏。我用一个罐头瓶子单独养着它,每天拿出来看好几回。
1984年我们离开新疆,别的石头我都没有带,只把它装在了口袋里,经过石河子的时候,在沙漠深处的一个荒凉的农场里,在家人看望朋友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一种近乎毁灭的想法,既然连家都没有了,这块石头也不算什么,我要把我最爱的这块石头,留在这个荒凉的地方,我用手紧紧攥了它一会儿,然后把它从山坡上丢了下去,再也没有回头去找。
昨天,朋友带着外甥们到我家来玩,三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一个迅速占领了我的台式电脑,另一个没得选,只好占领了笔记本,第三个则埋头在PSP上,整整一下午,屋子里充满了各种厮杀和电子乐的声音,看着他们的小脸在屏幕的映照下变成绿色红色,我想起了我丢掉的那块玉石,屋子里似乎顿时有了两个空间,在交织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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