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乐钟命名与青铜乐钟的演进逻辑:青铜乐钟的问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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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铜乐器的演进,从二里头的铜铃到殷墟编铙(庸)和南方单件大铙(镛)的双线发展,到西周编钟体系的出现和“钟”的概念产生,完成了音乐器形和文化观念的转变。铃与钟是演进的起点和终点。殷代青铜乐器是其中段。对于此段的青铜乐钟,器上无自名,文献乏记载,罗振玉释为铙,容庚解为钲,郭沫若定名为铎、镯;陈梦家拟名为“执钟” [1] ,还有殷玮璋称“早期甬钟”。以上命名的思路,铙、钲、铎、镯是从铃着眼,执钟、早期甬钟则是从钟着眼。目前学界主流依罗振玉之说为铙,如王子初、高至喜,还有王友华等。然而,李纯一、方建军,还有陈荃有等乐学名家,则认为应为庸(细分则中原的编铙称编庸,南方的大铙称镛)。 [2] 究竟是叫铙好还是叫庸好,这就关联到青铜乐钟的历史演进和理性性质。
从历史上看,青铜乐钟从铜铃中产生出来。《广雅·释器》曰:“钟,铃也”,正合于讲钟的起源。铃,考古上从6000年前在北到内蒙、南到湖南、东到山东、西到甘肃的广大地域皆有发现,包括西北仰韶文化从早期到晚期,东方从北辛文化到大汶口文化,南方从屈家岭文化到石家河文化,正乃早期中国形成前的三大文化。[3] 张冲把陶铃分为四期,以主流文化命名,为仰韶文化早期和中晚期,龙山文化早期和中晚期,而在第四期,陶铃有了引人注目的发展,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达到了巅峰,[4] 铜铃也产生了出来,并入主文化和仪式的中心。如果说,在乐器与文化的共进中,最初是磬占有仪式中心,继而是鼓进入仪式中心,那么,铜铃产生之后,因其带着青铜的重要性,而占有了与鼓相同的核心位置,旂铃具有了与旗鼓一样的重要地位,后来文献中的“和铃央央”(《诗·周颂·载见》)、“锡鸾和铃”(《左传桓公二年》)、“朱旂二铃”(毛公鼎),都应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鼓是集体性的,巫王击鼓引出集体性行动,铃则是个人性。刘心源讲:“铃字从命,古文令命通用。”[5] 铃传巫王之令而象征了巫王的权威。铜铃在文化中的核心地位,在从陶寺(尧舜时代)到二头里(夏王朝)中,有鲜明的体现。两处的铜铃都出土于高级墓葬之中。《尉缭子·勒卒令》讲了铃进入军事上的观念体系:“金、鼓、铃、旗,四者各有法。鼓之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铃,传令也。旗,麾之左则左,麾之右则右。奇兵则反是。”五帝时代,各方并起,万国林立。铃也有多样的形态,并发展出自己的体系,在考古上,张冲把史前陶铃分为无甬铃和有甬铃,无甬铃有A、B、C型,A有2亚型,B分4亚型,C分6亚型。有甬铃也可分有顶和无顶两型,有顶又有2亚型。 [6] 进入铜铃阶段,在文字上有:铃、镯、钲、铙、铎等字。《说文》释“铎”曰:“大铃也。” 释“铙”曰:“小钲也。”段玉裁注《说文》“钲”曰:“镯、铃、钲、铙,四者相似而有不同。”这透露出了铃在起源和发展中的多样性。从铃铎和钲铙有大小的区别,显出有铃有多样性的体系(如段玉裁注“钲”时讲的“《周礼》言铙不言钲,《詩》言钲不言铙”)。铃与令和钲与正的关联,呈出铃在文化中的性质。铃,令也,关联到上天之命和巫王之令。钲,正也,关联到遥远的中杆传统,《说文》释“钲”有“上下通”,这正是中杆仪式天人相通的传统。同时又具体为“令”的上下通。钲之正和铃之令呈现的是铃的观念体系。镯,《说文》曰:“钲也。”是从观念的一般性上讲,如果从器形的特殊性上说,镯呈现了钲的地域特征,镯中刻缕了地域性“蜀”的形象(《说文》释蜀:“葵中蚕也。从虫,上目象蜀头形,中象其身蜎蜎”)。正如镯可以令人想起禹与蜀地涂山氏的关系,铙可以想到与尧的关联。总之,与铃相关的字汇以片断的方式,透出了铃在从乐器边缘进入仪式中心的过程中,关联着地域特色、器形体系、观念体系的交织演进。
以上呈现的铃、镯、钲、铙、铎的关系,透出了把殷商乐钟命名为铙,是从青铜乐器的起源——铃——的角度去看而得出来的。如果从青铜乐器演进的终点——钟——的角度来讲,也许会让问题清楚些。杨树达说:钟之初文是甬。字形的演进是从甬到銿到鐘。[7]
考虑到西周以后,钟下有甬钟、钮钟、鎛钟三亚形,而周甬之形,柄在上口在下,殷铙(庸)之形,柄在下口朝上,二者相反,甬应来自西周钟定形之时。从铃为起点到钟为终点来讲,说由铃到铙到钟,强调的是铃与铙的相同点,尤在二者柄皆在下口朝上。说由铃到庸到钟,强调庸与钟的相同点,重在二者在体量、音量以及(更为重要是由编庸体现的)音列上。从文字学看,铙属于铃而庸属钟,因此以庸来称商代青铜乐器,更能突显商代乐器在由铃为起点的乐器演进中有了质的飞跃。在本质上进入了青铜乐钟。甬为钟的初文,有着包含商庸在内的钟的观念内涵,从甬字中可以得到更好的理解。甬,金文有:
(颂鼎)、
(师克
)、
(吴方彝),为物之构型,以竹为之曰筩,以木为之曰桶,以金为之曰銿,从器物上看,金后起,銿在器形和本质上应当借鉴了筩与桶,从乐器来讲,即借鉴了竹乐器管龠和木乐器柷敔,从本质上讲,甬的本质是中空,甬之“空”兼有和无两种性质,空而盛有,可为“容”,空而含气可为“通”,空皆有气,天地一气,万物形体各异而本质相同,因此,甬为“同”。甬与中国观念的本质联系了起来。李孝定讲,甬与用同
[8]
,《说文》曰:“庸,用也。”甬之用乃与空、气、通、同相关的器的本质之用,而非仅器的形、质、料、异相关的现象之用。《说文》释“用”曰:“可施行也。从卜从中”。中讲是与中杆关联的天地之空和在空中的气的运行。卜则是从天地运行中体悟的天地的规律。銿由金而来时,与管龠柷敔相关但又超越了竹木之甬,而具有了自己的本质。这就是“庸”。因此,用庸来指商代青铜乐器,形成铃-庸-钟的演进序列,不但有李纯一《庸名探讨》举证的甲骨文的支持,更在于可以更好地体现青铜乐器演进的观念内容。《广雅·释器》从铃的角度来统包括钟在内的青铜乐器:“镯、铎、钲、铙、钟,铃也”
[9]
,是由前向后看,且契合着五帝至夏的时代特点。《古今乐录》则从钟的角度来统包括铃在内的青铜乐器:“凡金为乐器有六,皆钟之类也:曰钟、曰镈、曰錞、曰镯、曰铙、曰铎”,是由后向前看,且适应于两周的时代特点。但这两种概括里,殷商乐器被弱化而甚模糊,虽然两者中的“铙”应都内含殷商内容。以铃-庸-钟作为演进过程的命名,其好处是,兼顾了青铜乐器发展的三段,并使之明晰化:在铃阶段,是铃、镯、钲、铙、铎,在庸阶段,是庸和镛,在钟阶段是,甬、钮、鎛。用庸来命名商代乐钟,既在实物器形上,突出商钟与周钟的关系,强调二者的本质关联,又从文字音韵上强调了商钟与周钟的观念关联。这样,青铜乐器演进三阶段的特点得到了突出:从陶寺(尧舜)到二里头(夏代)的铃,尚在非钟之铃的阶段,殷商的庸,真正具有了钟的性质。进入到了钟的阶段。此阶段又分为两种形式,一是殷墟之编庸,二是南方的大镛。前者的创新是编列,重点在音,后者的创新是体大,重点在形。虽然,殷商时代标志着青铜乐器在音乐和仪式两个方面都进入了钟乐阶段,由于南北庸与镛的差异,最终走向何方尚不清楚,王友华指出甲骨文的不少的字:庚、康、南、唐、㱿、商、用……
[10]
都与进入到本质性的青铜乐器相关。殷器无自名,古字呈多名,漏透了钟乐演进的另一面,到西周时南方与北方皆进入“钟”,钟皆形为编列,南方大镛受编列的影响而前后产生了甬钟和纽钟,加上商末就在南方产生鎛,进一步向特鎛和编鎛演进,钟的类型展开为甬、钮、鎛。青铜乐钟才真正进入定型。总之,把殷商乐钟命为庸(镛)不但突出了其作为乐钟的特性,还在形成青铜乐钟的演进关节即铃-庸-钟的概念中,彰显了三个阶段的特点。这一对殷商青铜乐钟如何命名的问题,应为当下写青铜乐钟史的学人所关注和思考。
[1] 罗振玉《贞松堂集古遗文》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第153页,容庚《商周彝器通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第562页,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科学出版社,2008,第452和467页,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中华书局,1999,第335页
[2] 参 李纯一《庸名探讨》载《音乐研究》1988年第1期;陈荃有《从出土乐器探索商代音乐文化的交流、演变与发展》载《中国音乐学》1999年第4期
[3]参 王义华《先秦大型编钟组合研究》(博士论文,中国艺术研究院,2009)第23-24页“出土远古陶铃表”。张冲《先秦时期陶铃和铜 铃研究》(硕士论文,山东大学,2014)第13页
[4] 张冲《先秦时期陶铃和铜 铃研究》(硕士论文,山东大学,2014)第23页
[5]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第十册),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66页
[6]张冲《先秦时期陶铃和铜 铃研究》(硕士论文,山东大学,2014),第13-21页
[7]参 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第六册)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第548-549页
[8]参 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第六册)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第-549页
[9]由于陶钟最初属铃,钟由铃而来,其语汇影响在后来还有体现:1977年山东沂水刘家店子春秋墓出土9件钮钟上铭有“陈大丧史中高作铃钟”;1978年河南浙川下寺1号墓出土9件钮钟上铭有“自作咏铃”;传世的许子镈、楚王颔钟均铭“自作铃钟”。
[10]王友华《先秦大型编钟组合研究》(博士论文,中国艺术研究院,2009)第12-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