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法
如果说熊十力《新唯识论》几乎全是用中国型和印度型的东方哲学来突出中国儒学的特质,那么冯友兰《新理学》一方面对宋明理学加以继承,接着讲,另方面引入西方新实在论逻辑,其叙述方式是西方的,其叙述内容是东方的。与熊十力一样,冯友兰在哲学不同于科学这一基础上来讲哲学,他设计出三分两学的理论框架,三分即现实(冯称为“实际底事物”)、科学(冯称为“实际”)、哲学(冯称为“真际”),两学即在面对现实世界时,将现实世界进行科学或哲学的理论提升。现实是一个,即人所面对的现实世界中的具体的事物,理论总结有两种,对把具体的事物进行科学的抽象或哲学的抽象,由具体到一般,形成人类的理论。熊十力讲体用不二和心物不二,不断地用大海与众沤的中国型比喻,冯友兰讲三分两学的时候,不断地用一个逻辑学的西方型比喻:“方”。
人面对世界,总是面对具体地事物,这就是三分中的未曾被理论化的现实世界,叫“实际底事物”。冯友兰说:““实际底事物是指有事实地存在的事事物物”[1],举例来说,现实中有很多“方”的事物,方形桌子、方形屋子、方形广场、方形田地……。把这些现实世界中的各种各样的方的事物进行科学的抽象和总结,叫“实际”,冯友兰说:“实际是指所有底有事实底存在者,”[2]实际“是忽略具体方的事物的具体性,如桌子、屋子、广场、田地等,而只得出“方”的共性,即关于“方”的科学定义:“凡方底物皆有四隅”[3](即方是四条边相等组成的空间)。这一科学判断虽然不管方形物有多少种类,每一种有多少数量,但它涉及了包括了所有事实上存在方形物,这就是“实际”一词的首要含义。把这些现实世界中的各种各样的方的事物进行哲学的抽象和总结,叫“真际”。冯友兰说“真际是指凡可称为有者”。[4]这里“有者”之“有”即Being,这个西方词汇是,说了是(to be)
,但又不说是什么(to be
something),用冯友兰的话说是“我们更进一步而离开一切方底物,即属于方底物之类之实际底物,而只思及方之为方者。”[5]从而得到哲学的命题:“方有四隅”。这与科学的命题“凡方皆有四隅”,区别何在呢?科学命题涉及到实际中的一切方者(所谓的“凡方”)。而哲学命题则可以“不管事实上果有实际底,方底物存在否。”[6]由此,冯友兰对哲学命题的真际以“方”为例进行了细说:
我们可以为,事实上可以无实际底方底物之存在,但如其有之,则必有四隅。如此,这个判断,这个命题,即不是及于实际而是及于真际者,即不是对于实际特别有肯定,而是对于真际有所肯定。哲学中的命题,大都如此。方底物之所以为方者即“方”。照上所说,“方”可以是真而不实。如果实事上无实际底方底物之存在,方即不实,但如果事实上有实际底方底之存在,则它必有四隅。实际底方底物,必依照方之所以为方者不能逃。于是可见“方”是真,如果“方”是真而不实,则“方”是纯真际底。[7]
同时,对实际的事物、实际、真际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定义:
实际底事物蕴含实际,实际蕴含真际。此所谓蕴含,即“如果——则”之关系。有实际底事物必有实际;有实际必有真际。但有实际不必有某一实际底事物;有真际不必有实际。我们平常日用所有之知识,断判,及命题,大部分皆有关于实际底事物。哲学由此开始,由知实际底事物而知实际,由知实际而知真际。宋儒所谓“及微知著”,正可说此。及知真际,我们即可离开实际而对于真际作形式底肯定,所谓形式底肯定者,即其所肯定,仅是对于真际,而不是对于实际,换言之,即其所肯定,是逻辑底,而不是经验底。如上所说“方有四隅”即其例。[8]
这里三分是以一个不断向上抽象的层级:由实际底事物到实际到真际,但由于高升到了哲学的真际与科学的实际有根本的不同,因此,哲学和科学二者的差异,特别上有与现实的关系上,显示出来,一个是关系实际的,一个是脱离实际的,因此,人类思维进路由实际底事物(现实世界)到实际(科学)到真际(哲学)的同时,又显出了实际(科学)与真际(哲学)的根本区别。从而,对冯友兰来说,重要的不是现实世界、科学、哲学的三级进路,而是科学与哲学这两学的区别。
对实际事物的科学进路,从个别的具体事物到一般的科学总结,科学既来自现实但又是不离现实,而且要有助于现实的理论认识,因此,科学得到“一般”,专注在内容上,即这事物作为事物来说,究竟是何种事物(类),由什么所构成,依什么原理进运转。对实际事物的哲学进路,从个别的具体事物到一般的哲学总结,哲学既来自现实但可以离开现实,因此,不是专在一般的内容,而是专在一般本身的性质,即这事物为什么是此事物。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冯友兰说,科学是自然的,哲学是本然的,“本然者,本来即然,自然者,自己而然。”[9]科学是为得到了一般的内容,因此需要进行事物进行具体的物质分析,需要科学实验,正是在这一物质分析中,科学/技术/工具发展起来,而发展起来的科学/技术/工具进一步推进的内容的认识,“事物之类之数量,是无尽底。一类事物之理之内容亦是很富底。科学家向此方向研究,可以说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他的工作可以说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他不断地‘格‘,即不断地有新知识得到,所以科学可以日新月异地进步。”[10]哲学是为了对一般(类物)作性质的、真理的分析,即作为类的此性质何以究成为这一性质,既必有此类事物之理。因此,哲学对一般(类物)的分析,不是内容的分析,而是形式的分析。哲学把现实中的经验提升到逻辑的命题,虽然之一命题必然在现实中具有普遍性,但却不依现实中是否有具体的实物而存在,也不对这一普遍性的具体内容感兴性,而只对其逻辑的形式感兴趣。“哲学中之观念,命题,及其推论,多是形式底,逻辑底,而不是事实底,经验底……暂先举普通逻辑中所常举之推论之例,以明此点。普通逻辑常说:凡人皆有死,甲是人,甲有死。有人以为形式底演绎底逻辑何以能知‘凡人皆死‘?何以能知‘甲是人‘?如欲知‘凡人皆有死‘则必须靠归纳法,如欲‘甲是人‘则须靠历史知识。因此可见形式底,演绎底逻辑,是无用底,至少亦是无大用底。其实这种说法,完全是由于不了解形式逻辑。于此所举推论中,形式逻辑对于凡人是否皆有死,及甲是否是人,皆无肯定。于此推论中,形式逻辑所肯定的只是:若果有凡人皆有死,若某甲是人,则甲必定有死底。于此推论中,逻辑所肯定者,可以离开实际而仍是真底,假令实际中没有人,实际中没有是人是甲,这个推论所肯定者,还是真底。不过若使实际中没有人时,没有人说它而已。”[11]由于哲学是不与现实相联的形式分析,它不以实验工具,因此,冯友兰说,“哲学乃自纯思之观念”。[12]在纯思中“心观大全,他并不要取真际之理一一知之,更不必将一理之内容,详加研究,所以哲学不能有科学之日新月异底进步。”[13]科学由于从实验、工具、技术中得到了与现实密切相关的知识,因此。科学是可以用来作用于现实并改造现实的,科学促进了现实的进步,现实的进步反过来又促进了科学的进步,哲学由于可以不涉现实,从而“哲学,或最哲学底哲学,对之[现实]无所肯定,或甚少肯定,哲学,或最哲学底哲学,对之[现实]有所肯定者,又不可统治,不可变革。所以哲学,或最哲学底哲学,就一方面说,真正可以说是不切实际,不合实用。”[14]
冯友兰通过将科学与哲学作的一系列对比,科学是实验的,哲学是纯思的,科学是实际的,哲学是真际的,科学是自然的,哲学是本然的,科学是内容的,哲学是形式的,科学是经验的,哲学是逻辑的,科学的有用的,哲学是无用的……并在这一对比中,把中国哲学的哲学性呈现了出来,成为了一种具有世界性的最哲学底哲学。但正是因此这最哲学底哲学是无用的,对实际无主张、无肯定的,从而与中国现代性进程中的救国存亡,没有了直接的关联,与中国现代化急需要的工业体系、教育体系、学术体系没有了直接的关系,从而这一对宋理学接着讲的新儒学在逻辑上再严密,形式上再完美,也进不了急需一种作为现实斗争武器的时代主流。
[1]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10页
[2]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10页
[3]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20页
[4]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10页
[5]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20页
[6]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21页
[7]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21页
[8]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21页
[9]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10页
[10]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10页
[11]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9页
[12]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6页
[13]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16页
[14]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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