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法
熊十力《新唯识论》更是把梁漱溟呈出的中国哲学的心性论作了进一步的推进,而且不但将之作为中国哲学的特质,而是作为一般哲学的特质。如果说梁漱溟用中西印的比较来突出中国哲学的性质,熊十力则用哲学与科学的区别来突出中国哲学的性质,西方哲学是科学,因此在哲学上陷入错误(戏论/虚妄),中国哲学是哲学的,从而充满了哲学本体论的真理。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可以概括为两大点,第一,以中国哲学“心物不二”大智大慧来反对西方哲学唯心/唯物的二元对立;第二,以中国哲学“体用不二”的大慧大智来反对西方哲学现象/本体的截然两分。
心物不二,被熊十力表达为“心非超物独存,物不离心独在。”[1]虽然熊十力的“心物不二”是从本体论角度讲的,而不是从现象论上讲,但他必须面对西方科学史的挑战,于是他用中国哲学术语和思想去统合西方科学之论,这又与“体用不二”紧密相联。对“体用不二”,熊十力反复多次地以大海为例:““譬如大海水喻本体现作从沤,众沤喻一切人或一切物。即每一沤都是大海水炽然腾跃著现”一方面“大海水全现为一个一个的沤,不是超脱于无量的沤之上而独立存在”另一方面“每一沤都是揽大海水为体。”[2]因此,不是每一沤(本体之用)后面还有一个独立于众沤之外的本体。再从“体用不二”回到“心物不二”。熊十力用《周易》的术语来予与解说,中国哲学的体用不二的宇宙是运动变化着的:“本体流行,翕辟成变,即依辟而成为心,依翕而成为物。”[3]把这一思想运用于科学史上的宇宙演化,“地球当未有生物时,动物知觉与人类高等精神作用虽未曾发现,而宇宙之大心,所谓辟者,要自周流六虚,无定在而无所不在。上下四方曰六虚,犹云太虚。鸿蒙未判,此心固与气俱充,无量器界凝成,此心即随气器遍运。”[4]“夫辟无定在而无不在,其势无所集中,未免浮散,翕则分化而凝成众物,物成,即有组织而非散漫。故辟乃得翕为工具,因以显发其势用也。”[5]总之,宇宙的物界演化在一辟一翕之中,首先形成质碍层,然后形成生机体层,此层复分为四,植物机体层、低等动物机体层、高等动物机体层、人类机体层。在质碍层中,如《易》之“坎卦”,阴陷阴中而不得出,宇宙大心陷其中未得显,作为宇宙大心体现的辟虽陷于其中,但“其潜驱默运乎质碍层,固致健无息也。”[6]而在生机体层四层中,宇宙大心越来越显,至人类机体,宇宙之心得到了最高的体现。照熊十力看来,宇宙演化一辟一翕,辟翕之用本就是本体之显,本体就在辟翕之中,因此宇宙演化的一辟一翕就是体用不二。宇宙演化的一辟一翕,辟体现为宇宙大化流行的动力,即宇宙大心,翕为宇宙流行中的物成,即为宇宙的物界,因此,宇宙演化的一辟一翕就是心物不二。宇宙大心本就存在,只是在质碍层、植物层、低等动物层、高等动物层中为物质所阻碍[7],未能辉煌显现而已。然而从本体论上讲,仍然是心物不二。到了人类,其物质条件即生命构成可以对心物不二有自觉意识,这在中国哲学中体现为心物不二的思想。可以表述为:“本心即是性,便随义异名耳,以其主乎身曰心,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曰性,以其为万有之大元曰天,故尽心则知命知天,以三名所表实是一事。”[8]
在人的层级,一方面人对心物不二可以有思想的自觉,但是在现象中,人又因生命构成的方式和面对物质世界认识,看不见心物不二的真谛。熊十力是从中国哲学特别是从印度哲学的话语来讲心物不二的。在熊十力看来,心在作为本体时是本心,心在认识外在具体事物时是通过具体的五官(眼耳鼻舌身)来认识,五官各自认识具体事物的一个方面,比如一个瓶,眼看见瓶的色,耳听见瓶的声,鼻闻到瓶的气味,舌尝到瓶的质味,身触到瓶质性(软硬粘爽),每一官只能认识瓶的一个方面,每一方面都有自己的一个体系(识),心把通过“意”把各个官能本来分看的识,综合起来,形成关于事物的认识:这是瓶(法)。世界的具体事物是由世界本身的极微(地水火风)并按色声味嗅触综合形成。一方面,五官对具体事物的认识构成关于具体事物的知识,这一心与物在认识上的合一,一方面让心成了与具体物直接紧密关联的具体之心,熊十力称之为习心(即由认为事物而来的习得之心),另方面让物构成了与人直接紧密关联的具体之性(具体物的定义,如这是一个瓶)。这种以习能的六根对外物的认识,熊十力借用了一个印度哲学的术语来表达:量智。习心为了更好的认识事物,发挥着人的量智,精细着人本来分离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另方面在精细着人的六根的同时深化着对物的六识(色声嗅味触法),因此,六根是被外物牵着走的,人越被外物牵着走,越要认清外物,于是不断地发明着各种六根的延长物——工具。对外物的认识越深越广越多,习心越厚而越是失去了本心。人要想得到本体,通过习心而量智,量智而习心的循环进步是不行的。熊十力说:
哲学家谈本体者,大抵把本体当做是离吾心而外在的物事,只凭理智作用向外界去寻求,哲学家都不外此作法,遂致各以思考去构画一种本体,纷纷不一其说,如彼一元二元多元种种之论,犹如群盲摸象,各自以为得象之真而实都无是处.更有否认本体专讲认识论者,此种主张可谓脱离哲学之立场.哲学所以脚根稳定者,因有本体论是科学所夺不去.哲学家为本分事未识得,才研究知识论,本分事系禅家语,即谓本体。今乃立意不承认有本体而只在认识论上钻来钻去,终无结果,如何不是脱离哲学立场。[9]
既然“哲学家将本体当做外界独存的物事来推度者是极大的错误”,那么,“本体非外在,当于何求?”“求诸己而已矣。”[10]即超越习心,返回本心,不用量智,而用性智,“性智为本来固有,犹[王]阳明所谓良知”[11]正是超越量智的性智让人回到本心,“故于此心识得吾人真性,亦于此心识得万物本体。”[12]熊十力说,这也正是孟子讲的“尽心知命知天”之旨。因此,心物不二同时也就是体用不二。熊十力说“夫心不失本体之德,故即心而识体,譬之于众沤而识大海水也。此即用即体之义,首须明白。既于心而知其是本体显现,则万化真源,不外一心,故说心为万物之主。”[13]因此,体用不二/心物不二的重点在本心在性智,而不是在习心在量智,习心/量智让人重五官,进而发明工具延伸五官而一方面失去心的整体,另方面走向工具体系,反过来,重工具重逻辑其实是重分离的五官,工具既让人失去了世界,又让人失去了本心。可以说,重量智重六根重工具,形成的是科学,而超越习心的局限,运用性智,回到本心,认识本心,才是哲学。因此,重工具而产生科学,重本心而保有哲学。西方认识论看起来也自称是哲学,其实是科学,中国哲学对本心的体认而形成的心性论才是真正的哲学,是正确的哲学本体论。熊十力《新唯识论》强调了超越现实物界、超越现实工具、超越现实习心以达到本心的一种心性论哲学,对本心作了极大的高扬,突出了新儒学的根本特色。但当其为了强调本心,而把本心与习心,本心与现实、本心与工具对立起来,从而忽略了习心的具体复杂性、现实的具体认复杂性、工具的具体复杂性,比如,现实的现象里,有没有具有本质性的现象(典型现象)、不具有本质性的现象(非本质现象,与本质相反的现象(假象)的区别呢?在工具性的建构中,有没有对认识本性有用的工具、对认识本性无害的工具、让人丧失本性的工具的区别呢?在习心中,有没有体现了本心的习心,不体现也不妨碍本心的习心,对本心有妨碍的习心的区别呢?而中国在从传统向现代转型中呈现的具体习心形态、现实形态、工具形态,是中国的现代进程中非常重要的一面,对之忽视,决定了熊十力型的新儒学难以进入中国现代进程的主流。
[1]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42页
[2]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22页
[3]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71页
[4]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70页
[5]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71页
[6]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71页
[7]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71页说:“质即是碍,曰质碍。自鸿蒙肇启,无量诸天体,乃至一切尘。尘字,本佛籍。佛言尘者,犹今云物质。都是质碍相。质碍相者,生活机能未发现故。”
[8]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26页
[9]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25页
[10]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25页-
[11]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24页
[12]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26页
[13]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1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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