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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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地震灾区程林祥杂谈 |
分类: 随笔 |
去年5月,中国青年报记者林天宏,赴地震灾区采访,以《回家》为题,报道了中年男子程林祥,背着自己在地震中砸死的大儿子程磊,走50里山路回家的故事,还配发了他背着儿子走在山路上的照片。他对背上的儿子说的“幺儿,爸爸带你回家了!你趴稳了,莫动弹啊!”这句话,深深的刺痛了同是父亲的我,泪流不止。我把这篇文章摘编到我的博文《来自地震灾区的报道》里。
今年5月,林天宏再次采访并报道了程林祥夫妇。读来再次落泪。但和一年前的那篇文章相比,除了那份丧子的永远的痛,又多了一份顽强,多了一份厚重。
再次决定把它摘编在博客中。
前不久,程林祥架小四轮载老父亲下山,因山路湿滑泥泞,车翻了,老父亲摔死了。林天宏去采访时,程林祥正和乡亲们一起,修一条通向山外的水泥路。于是照了一张程林祥抹水泥路面的照片配发。
两篇报道,记者的笔风一脉相承:质朴,清新,平淡中饱含深情。感觉像油画画布上呈现的路边的山菊花。我不知道作为大都市人的记者,何以有这样质朴、平实的文笔。我希望看这篇文章的博友们,能沉下心来,细细品味,能咀嚼出其中的甘和苦。
所以,我把它起名山菊花。本想在5.12那天贴出,想想还是今天吧。5.12我再另写。
走在连山坡村雨后泥泞的山路上,程林祥总会产生一些幻觉。
有时,大儿子程磊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还是七八岁时的模样。儿子牵着他的手,高高扬起下巴问:“爹爹,咱家什么时候能买一辆汽车啊?”
有时,他也会隐约看见父亲程瑞全走在前面不远处。老人裹着穿了10多年的蓝色围裙,背着背篓,拎着一把锄头,锄去路面上突出的山石。
但大多数时候,这个中年人不得不回过神来面对残酷的现实:自己的大儿子和父亲,都已经不在了。
去年的“5·12”大地震中,映秀镇漩口中学的高一学生程磊,在倒塌的校舍中遇难。程林祥与妻子刘志珍,冒着余震,步行了50里山路,把17岁儿子的遗体背回了家乡水磨镇连山坡村,并把儿子安葬在家后面的山坡上。
上个月,程林祥70岁的老父亲程瑞全,又在家门口这条山路上出了车祸,连人带车摔下了数百米深的悬崖。
现在,这个39岁的男人只能用忙碌的方式,来暂时麻木自己,不让自己想起这一切。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巴,去山下的镇子上买水泥,他要和山上的邻居们一起,修好这条“该死的”山路。
刘宏葆是广东佛山援建水磨镇工作组组长,到水磨工作已经9个多月。有一天,他无意中听人说起程家夫妻背着儿子遗体回家的故事,回办公室后,他从网上找出,仔细看了几遍。
“没想到在这样的大山深处,还有这样伟大的父母。”作为一个父亲,他“感动感慨得不得了”,清明节一早,他领着8个同事,开了两辆越野车,带着些钱和慰问品,上连山坡村去看望程家夫妻。
这天,程家夫妻也早早起来了。他们在家门口摆了一张供桌,放了一些供品和黄色菊花,祭奠老父亲和大儿子。刘宏葆9时左右来到程家时,祭奠已经结束了。夫妻俩把菊花抖碎了洒在地上,家门口一地的黄色花瓣,星星点点。
前一天,村干部向他们打招呼说刘宏葆要来的事。夫妻俩特意为工作组备了一桌饭菜——腊肉、豆花、土鸡蛋,摆满了整张桌子。但刘宏葆说自己“一口都吃不下”。他直截了当问刘志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那你能不能帮我们把门口这条路修成水泥的?”面对亲自找上门的刘宏葆,刘志珍犹豫了老久,终于开了口。
刘宏葆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得知刘宏葆要来的消息,头一天晚上,刘志珍一夜没睡着。她翻来覆去,想着该不该开口,让“这个大官”帮忙修修这条路。
那些天,程林祥几乎吃不下、睡不着。大儿子死后,他有大半年没怎么出去做活儿,才刚刚忙起来,却又因为自己的疏忽,送掉了父亲的命。他一夜夜躺在床上流泪,刘志珍甚至一度担心丈夫会疯掉。
妻子非常理解丈夫的自责。在大儿子程磊死后,刘志珍也总觉得是自己把儿子害死的。
程磊初三毕业那年,差了几分,没考上汶川县最好的微州中学。本来花上4000元,就可以上那所学校,但程磊当时谈了个“朋友”。为了把他俩分开,刘志珍坚持让儿子上了映秀镇的漩口中学。
自从儿子死在倒塌的校舍里,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母亲每天都躺在床上不起来。她一度想到过自杀,可死在哪儿呢?如果死在家里,就成了全家人的负担,可如果不死在家里,“又怎么能和儿子在一起呢”?
自从《中国青年报》报道了这对夫妻背儿子遗体回家的故事后,全国许多的好心人,纷纷捐钱捐物,安慰这对夫妻。一个来自广东的熊姓企业家,去年6月还专门来了趟程家,承担起他们二儿子程勇从初中到大学的所有费用。
最让刘志珍感到安慰的是,二儿子程勇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地震之后,水磨中学的校舍成了危房,在这所学校读初三的程勇,去了离家100多公里以外的眉山上学。每到放假,才能回家看一看。
原本,这个15岁的小男孩儿很调皮,在班上是“让老师头疼的人”。但现在,他学习很努力。上学期末,他的总分已经进步到班上第二名。学校特意给程勇发了2000元奖学金,他原封不动地上交给父母。刘志珍告诉他,可以用这笔钱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我还是把钱存起来吧,以后上大学用。”程勇回答母亲。
这个原本悲伤的女人,逐渐变得坚强起来。她把那些好心人的电话都存在了手机里,逢年过节,主动发短信问候。“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呢?”她时常这么问自己。
刘宏葆上门那天,有一同来的佛山记者问她:“家里这么困难,你怎么不和我们领导要房子、要钱,要修这条路做什么?”也有相熟的邻居笑话她“猪脑壳,进水喽”。
“以前我有两个儿子都不怕,现在只有一个了,我还怕什么?”她回答:“修路是我公公生前的愿望,我要帮他完成。”
当然,刘志珍心底也还有一个愿望:每次下山,她都绕着去镇子上正在新建的汶川二中看看,虽然“看不明白建筑的学问”,但她希望佛山的援建队能把这个学校“修得牢靠些”。
“以后,老二就要在这里读高中了。”望着山坡下的汶川二中工地,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到时候,我就能告诉他,要是再遇上地震,你就不用往外跑了,待着别动。这个教室很安全。”
“狗日的要修水泥路喽!”对于这个原本宁静的小山村来说,这消息就像一粒火星子丢进油锅里一样炸开了。(狗日的,在四川话中,是惊奇、惊喜的感叹用语,还有亲昵的成分。)
从4月初决定要修路开始,连山坡村一组的50多个村民连续开了5次会。很多村民丢掉了原本的工作,从成都、都江堰等地赶回村子里,商量起这件“自家的大事情”。
但经费实在太紧张了,整个镇子都在重建,到处都需要钱,建材的价格一直在猛涨。刘宏葆挤了挤预算,从原本的工程抢险资金里抽出30万元,可这笔钱也只够购买砂石和水泥,以及租用必须的机器设备。
而且,村民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有的村民希望修路能买自家的砂石;有些人地里的青苗会被毁坏,他们想着要点赔偿;有人开始时捐出了自家的几块棕垫,可回家被老婆一说,又反悔了。
这些没读过多少书的村民们,开始动用自己所有的生活智慧,来解决这些问题。
这个自发组成的修路队,上至70多岁的老人,下至10多岁的女娃,全部是义务参加。他们在一张中学生的作文纸上,写下了连山坡一组58个村民的名字,出工的人画上一个圈,缺席者画个叉,每缺一个工,就罚款60元钱。
为了节省经费,村民们动用各自全部的社会关系。搅拌机是一个在镇上修摩托车的村民从表哥那儿租来的,每个月900元,比市场价少了300元;另一个村民找朋友买了200多吨水泥,每吨比市场价便宜了30元,光是这一项就节省了6000多元。
修路队成立了4个小组:施工指挥组、测量组、材料采购组、财务监督组。每个组的“领导成员”有3人,由村民自发投票、选出村民小组里“最有威信的人”担任。每天晚饭后,他们就集中在程林祥家里,分配第二天的工作,协商正在出现的问题。
程林祥也慢慢从消沉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这些天,他正带着一帮年轻人,到10多里地外的深山里砍树,然后用摩托车拖回家里,加工成一块块2米来长的木板,供修路使用。
“忙起来就不会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他说:“我要修好这条路,帮爹爹完成他的心愿。”
山下的刘宏葆,正忙着镇子的重建,没有亲自过问这条路的进展。但从旁人那儿,他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修路队点点滴滴的故事。
“村民们太值得尊敬了。”他感慨地说:“如果灾区的老百姓都能够这样自救,那地震后的重建工作该省多少心啊!”
4月29日这天晚上,在修路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的时候,刘志珍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又地震了。这条山路上挤满了从山上滚下的大石头,她怎么也爬不过去,可程磊突然间出现在她眼前。他让刘志珍抓住自己的脚踝,带着她慢慢飞到了一块平地上,把她放了下来,然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这个母亲和旁人回忆起了这个梦,很认真地问道:“你说,军娃(程磊的小名)是不是想告诉我,这条路一定能修得成?”
那个人还没有回答。她就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笑着说:“我想,一定是的。”
夜深了,山里下起了小雨。
这是4月30日晚上9时许,修路队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材料和机器设备全部到位。山路太窄了,搅拌机和水泥运不上去,只能放在半山腰的一块空地上。
山村的夜很冷,4个守夜人只能挤在一床被子里取暖,有人打亮了打火机,点上一根烟,在微弱的火光下,可以看到从嘴里呵出的阵阵寒气。
但接下来讨论的,却很热闹。“我们给这条路取一个名字吧,和佛山有关的。”沉默了很久的程林祥突然开口说:“我想好了,就叫佛援路,佛山援助的路。”
不过还没等别人说话,他又否定了自己的建议:“佛援路不好,不好看,还是叫佛缘路吧,我们和佛山有缘分。然后,再给它刻块石碑,能传个几百年。”
“老程,你还真有两下子啊!”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夜里10时多,累了一天的人们逐渐沉默了,雨越下越大,打在帐篷的顶上,叭叭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低沉的狗吠。透过厚密的雨幕,在暗灰色的天幕下,有着大山沉默的侧影,山岭的最高处,闪烁着几道微弱却又清晰的灯光,温暖着守夜人的视线。那儿是他们的家。
佛缘路终于正式开工了。
5月2日早晨8时,修路队的人们吃过早饭,陆陆续续来到程家的大门口集合。这儿热闹得“像赶集似的”,就连路旁猪圈里的几头大肥猪,也兴奋得嗷嗷直叫。
开工之前,程林祥把自家的饭桌端到门口,搭成一个临时香案,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开工仪式”。桌上摆着四碗供品——土鸡蛋、豆花、蛋糕,以及一块切成方块的肥肉。他点燃了蜡烛和香,烧了一叠纸钱,又磕了三个头,求山神保佑施工顺利。
进入4月中旬以来,这里便进入了连绵的雨季,雨陆陆续续下了半个多月。但开工这天却是个大晴天,十几天都隐没在云层后面的太阳,此刻从云缝中探出头来,阳光温暖地铺在山路上,香案上的两个酒杯,反射着柔和的白光。
“真是个好兆头哩!”有人兴奋地叫道。
按照先前的计划,修路队分成了两个部分,大部分青壮年到山下的搅拌机那儿搅拌好水泥,然后用小四轮送上山来,老人和女人们都留在山上。他们要用木板搭出槽子,用来固定水泥路面。
“以后赶猪下山去卖,就好走多喽。”有的人兴奋地说。
“我们以后就成立一个专业修路队,去帮人家干活,狗日的赚他一笔钱去。”有人用玩笑话表达着自己的愿望。
“走了几千年了,都是泥巴路,搞什么水泥路嘛。”一个70多岁的老妇人嘟囔着,用锤子使劲地把木桩钉进地里。
直到上午11时左右,这条大山里从古至今的第一条水泥路,终于有了最初的模样。尽管此刻,它仅有1米多长。
下午5时过后,水泥路面已经铺出去10来米了,可刘志珍却放下工具,悄悄回到家里。
按农历,这天是四月初八,也是程磊周年忌日。可大家都在忙着修路,程林祥说:“既然电视上都说"5·12",那就到那天再办吧。”
但这个母亲却放不下儿子。她从厨房的斗橱里抽出两根蜡烛和一些香,还有三叠纸钱,拉开吱吱作响的木门,往后山坡上走了。
地震后,很多人都劝她搬到山下去住。有一个北京的企业家甚至愿意资助他们,在山下的镇子上买一套房子,但这些好意都被刘志珍拒绝了。
“我要在这里陪着他。”沿着崎岖的山路,她边走边说,“如果我搬到山下去住,儿子在这里一个人孤零零的,那当初我把他背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程磊的坟离家很近,走上5分钟就到了。她蹲下身去,熟练地插上蜡烛和香,用烛火点燃了纸钱。
已经整整一年了,这座用石头垒起的小小的坟茔上,爬满了茂密的野草。坟前还有不少供品,这一年来,陆陆续续地有不少来访者,在这儿祭奠过这个17岁的男孩。
几个月前,在清理程磊的遗物时,刘志珍意外地发现了儿子初三时写的一篇作文,是儿子写给她的,题目是《成长的路上,她牵着我的手》。虽然那些用蓝色钢笔墨水写成的字迹,已经略微有些褪色,但每一个字,刘志珍都记在了心里。
在作文的结尾,儿子这样写道:“……在我成长的路上,她总是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越过一道道高坎,翻过一座座大山,她从不放开,也从不厌烦,她,就是我的妈妈。”
可现在,这个母亲却不能确定儿子的灵魂是否已经回家。程磊死后,刘志珍许多次地梦见儿子,可他几乎没有在家里出现过。
只有一次例外。2009年的春节,家里大门上的门神画像旧了,刘志珍把它揭了下来。当天晚上,她就梦到程磊从外头回来了,坐在堂屋的饭桌前,说自己要吃炒黄瓜。可吃完后,他放下饭碗,转身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总担心他回不了家。”回忆起这个梦,她揉揉被纸灰迷住的眼睛,低声说道:“等路修好了,他来来回回的,也好走多了。”
山林里一片寂静,回应她的,是微微抖动的烛火,与纸钱燃尽后冒起的一缕青烟。坟边有一大片不知名的黄色野花,它们只在春天开放。
夜色慢慢笼罩了佛缘路,已经是晚上7时多了,修路的人们不得不收工。他们带着疲倦的身躯,大声讨论着明日的工作,沿着山路各自回家。小山村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5月2日这一天,修路队并没有完成预定的计划。水泥路面只铺了短短的10多米,按照之前每天40米、40天完成的计划,显然差距不小,但程林祥依旧信心满满。
“万事开头难嘛。”这个男人扛着手动压路机,笑着说,“等过几天熟练了,说不定能超进度完成任务呢。”
结束了祭奠的刘志珍,此时已经在家里做好了饭。丈夫辛苦了一天,她特意多做了几样菜。吃了几口,程林祥突然放下筷子,走到那台用了14年的21英寸旧彩电前。他拿出一张碟片,放进VCD机里。
2008年春节,在广东打工的程林祥的弟弟程平,带着新买的DV回老家探亲。他给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拍了录像,然后刻成了光盘。不过,碟片被看得多了,卡得很厉害,就像是一张张照片的回放。
那个时候还没有地震。在这条熟悉的山路上,程瑞全老人依旧裹着他的蓝色围裙,侧着身子对着这台“新鲜玩意儿”,脸上有着孩童般的微笑。
长大后的程磊一直不爱照相,二弟程勇和一帮娃娃恶作剧般地把他围在中间,他逃避着镜头,露出羞涩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碟片的最后,是一朵朵在夜幕中腾空而起的烟花。那是大年三十那天,程林祥带着二儿子程勇下山去买的。夜里12时,程磊亲手点燃了一根烟花,在绚烂的花火中,一家人快乐地大喊着:“过年喽!”
在不久的将来,这条程磊燃放过烟花的山路,会变成一条平坦的水泥路,这条路有一个他父亲取的名字——佛缘。这条路从他的家门口蜿蜒而下,在它的尽头,一座全新的小镇也将拔地而起。
在那里,会有一座30多米高的汉式楼宇,名叫“春风阁”,它将是震后汶川的新标志;会有世界上第一条1200米长的羌族风俗街,楼上是住宅,楼下是商铺;还会有从汶川县城迁移来的阿坝师专。这座岷江边美丽的川西小镇,将迎来成群的学生和络绎不绝的游客。
而在程家这座略显简陋的二层小楼里,这个17岁男孩和他的爷爷,也从来不曾真正离去过。他们就这样活在已经泛黄的电视屏幕上,活在夹杂着饭菜香的空气中,活在程林祥眼角滑落的眼泪里。
本报记者 林天宏/文 贺延光/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