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石屋附近生活着一个数量庞大的狮群,2014年时居然达到了42只!通常情况下,一个狮群数量在6~12只,如此庞大的规模极为罕见,这个狮群被我称呼为“超级狮群”。
其实这个狮群很久以来就被人跟踪研究。乔治夏勒六十年代末写出的《塞伦盖蒂的狮子》一书就是以这个狮群的先辈为研究蓝本。超级狮群活动的区域主要位于塞伦盖蒂中部的塞罗内拉河流域,这是一个半草原半灌木丛区,非常适合狮子们居住和狩猎。狮子在什么地方建立领地,一般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要有阴凉处,一是有永久性水源。
超级狮群的狮子数量如此之多,原因何在?是为了提高捕猎成功率?还是为了更好的哺育幼狮?抑或为了情感交流?我翻阅了很多资料,都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合理的解释。据我的观察,狮子数量特别多的时候,主要是因为诞生了许多小狮子,这42只狮子中,有2/3是不满一岁的小狮子。但当没有幼狮的时候,狮群的规模也常常在15只以上,其中包括了2~3只成年的雄狮,6~8只的成年雌狮,还有4~8只亚成年的狮子。我在塞伦盖蒂其他地区见到的狮群,很少有这样长时间保持众多数量的狮群。自2013年起,我就试图找到这种现象的答案。
我使用了排除法,即首先排除掉传统的观点所认为的“狮子集群生活在于提高捕猎成功率”。乔治夏勒在《塞伦盖蒂的狮子》中,统计出狮子捕猎的成功率大约为17%,独居的狮子和群居的狮子在捕猎成功率上其实不相上下。而根据我的观察,即使是一群狮子在一起的时候,每当猎物出现,通常也只有1~2只狮子出击,其余的狮子则趴在后面探头观望,如果成功捕获猎物,这些观战的狮子才会冲上去分一杯羹。除非那1~2个排头兵无法制服猎物时,比如水牛、长颈鹿,观战的狮子才会加入捕猎的行列。但我发现,超级狮群的猎物主要是斑马、角马,极少捕猎水牛和角马,1~2只狮子足以搞定它们,用不着大家集体围攻。集体围攻的捕猎方法主要被犬科动物采用。在猎获食物方面,狮子很是精打细算,能不出力就吃到肉,何苦大动干戈?所以,似乎可以说明,狮子选择群居并不是为了捕猎方便。
其次,我排除掉“狮子群居就能更好的哺育幼崽”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雌狮们每次都在相近的时间分娩,生下一大窝幼崽,幼崽的生存能力很弱,单独一只雌狮很难养活它们。因为草原上遍布着敌人,陌生雄狮、斑鬣狗、花豹、水牛、河马、大象等,随时都可能会杀死幼崽。如果雌狮们把幼崽集中在一起喂养,形成一个大的幼崽托儿所,就能更好的保护它们。雌狮出击捕猎时,其他的雌狮同伴儿留下来照顾幼崽,以免被杀或走散。雌狮之间也可以为非亲生的幼崽哺乳。这样一来,幼崽的成活率就大大提高了。
这种观点看似很有道理,但是我可以同理推至其他的猫科动物,老虎、花豹、云豹、猎豹、狞猫、薮猫等的幼崽,生存能力也很弱,受到的外在威胁一点儿也不比狮子的小,甚至更大,它们为什么不选择群居呢?不过,根据我的观察,狮子群居确实有助于幼崽的成长,那么这句话可以这样说,哺育幼崽是狮子群居的充分条件,而不是狮子群居的必要条件。
第三个需要排除的观点是“狮子的智商更高而选择了群居”,的确,很多智商高的动物群居生活,比如黑猩猩、狒狒、海豚、大象等,因为它们情感丰富,需要很强的社会纽带。但经过我查阅资料,这个观点也可以排除。2009年牛津大学做过一次狮子、老虎和豹子的智力比对,发现老虎的大脑容量比狮子高出16%左右,说明老虎的智力更高,但老虎却是独居动物。
那么狮子群居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是为了共同保卫作为领地的水源地。在塞伦盖蒂和其他一些保护区,主要的地形为稀树草原,稀树草原有明显的旱季雨季,在旱季里经常长达数个月没有降雨,土地严重干涸了,水源变得极为宝贵。所有的动物都需要喝水,狮子自然也不例外,而且同时狮子能够埋伏在水源边,猎捕前来喝水的草食动物们。但这种水源地在草原的任何地方都属于稀缺资源,并不是随处能找到,狮子面临着激烈的同类竞争。要在竞争中获得胜利,就必须抱团生活,大家齐心协力狙击其他狮群的进犯,因此狮子就选择了群居生活的方式。
反观草原上其他的猫科动物,比如花豹、猎豹、薮猫、狞猫、非洲野猫等,它们以及它们的猎物对水源的依赖远不如狮子和狮子的主要猎物斑马、角马、水牛,而且猎豹没有固定的领地,它们随着动物的迁徙而移动;花豹虽然是领地性动物,但它们主要生活在树上,猎物的范围也广,对水源的依赖性同样不如狮子那么大。因此,这些猫科动物都没有选择群居生活。
由此,我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超级狮群的数量如此众多?因为超级狮群生活的位置正好有塞罗内拉河流经,塞罗内拉河是附近100多平方公里范围内唯一的水源地,也是塞伦盖蒂草食动物最集中的地方,在严酷的旱季里各路诸侯都对此处虎视眈眈,要想保住这块水源,就得具备强大的战斗力,而成员数量是强大的战斗力的保证,于是这个狮群就必须长期具有如此大的规模,震慑对手,保卫自身。
超级狮群的领地从2013年起就被两只金色鬃毛的雄狮掌控,他们分别叫做“姆库科巴”和“迪卡儿”。姆库科巴性情暴烈,体型魁梧,长着一张恶霸式的脸,眼睑、鼻头、脸颊上伤痕累累,如果与他四目相对,总让人有脊背发凉的感觉。我每天外出拍摄时都能常见到他们哥儿俩,时常见到他们一前一后地巡视领地,威胁斑鬣狗群。塞罗内拉是整个塞伦盖蒂斑鬣狗密度最高的地方,但是只要姆库科巴一现身,这些被海明威称为“雌雄同体”的动物就一哄而散。姆库科巴的名气随着实力一起增长,到2014年时,他和迪卡儿控制了北到马赛山,南到马加蒂洼地的庞大领土,那时塞罗内拉出生的幼狮都是他们俩的后代。
但是,姆库科巴在超级狮群里的地位并不高,他只是雌狮们请来的保镖或打手。
我在来塞伦盖蒂之前,对于狮群里雄狮和雌狮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受到《狮子王》的影响,但是《狮子王》是根据哈姆雷特的故事改编的,背后讲的是人的故事。现实中的狮群,都不会像《狮子王》里描述的一个狮群只有一只雄狮,雄狮居于王者地位,雄狮的王位还可以继承等等。实际上雄狮和雌狮的关系,更多的类似人类社会中的雇佣或者契约关系。
在超级狮群中,主体是6~8只雌狮,她们以血缘为纽带,共同玩耍、觅食、捕猎、防卫、喂养后代。雌狮的角色基本是稳定的,她们很少离群,也极少接纳外来的雌狮。雌狮之间关系虽有亲疏之别,但总体上平等融洽,不存在等级尊卑。雌狮中最年长的那只普遍受到大家的尊敬。
姆库科巴和迪卡儿进入塞罗内拉流域时,正值狮群更新换代之际,之前的老雄狮保不住领地,只好逃走了,让位于他们俩。姆库科巴和迪卡儿赶走了前任雄狮的小狮子,等待雌狮们进入发情期。在等待的期间,他们非常耐心地和绅士地陪伴这些女士,不断地嗅闻她们的尿液,以确定对方是否发情。雌狮们进入发情期后,他们俩就等候被挑选。姆库科巴凭借强壮的体魄得到了雌狮们更多的垂青,他开始频繁地和雌狮们交配。
交配结束之后,姆库科巴和迪卡儿暂时离开了超级狮群,他们要去寻找更多的交配机会,在塞罗内拉河的上游和下游,还有一些雌狮群等待他们去“播种”,雄狮们总是希望跟更多的雌狮交配,让自己的基因得到更多传承。所以,至少从姆库科巴等的情况来看,雄狮并非总和狮群呆在一起,他们喜欢四处沾花惹草,如果狮群里又有雌狮发情,才会再次加入雌狮群里。从婚配的关系上来看,雄狮和雌狮有点儿类似“走婚制”。雌狮对雄狮的需求主要在保卫领地和幼崽方面,因为在强敌林立的草原上,仅凭雌狮的力量是不足以捍卫领地和保护幼崽的,因此需要雄狮来提供一张保护伞,而保护费就是雌狮们为雄狮出击捕猎,让他们享有进食的优先权。如果雄狮不能有效地履行这一职责了,雌狮们可能会联合迫使雄狮离开,或者在陌生雄狮进攻时袖手旁观。所以,可以说,雄狮和雌狮之间更像一种合作关系,而绝不是像猴群的那种臣属关系。
2014年4月的一天,一大群角马进入了塞罗内拉河谷,正在草丛里休息的姆库科巴一翻身站起来,他观望了半天,然后回身和另一只雌狮“德芙”摩擦了一番脸颊,然后不急不忙地走出了草丛,来到了角马们的面前。角马们倒是并不惊慌失措,它们知道雄狮没有足够的速度,造不成多大的生命威胁,纷纷驻足观望,还有好几只好奇的角马居然迎上来,一探究竟。姆库科巴昂起头,迈着方步,耀武扬威式地从角马们面前走过,好像在检阅一支部队。
与此同时,德芙匍匐在草丛中,快速朝角马群的侧面移动。她的身躯几乎紧贴着地面,背上的肌肉绷得紧紧地,不一会儿就绕到了角马群的侧后方,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目标。角马群竟然毫无察觉。说时迟,那时快,德芙从一堆草垛后面杀出,低着头冲向黑压压的角马群。角马群措手不及,好一阵乱冲乱撞,腾起大片的灰尘。只见灰尘的核心,德芙正揪住了一只年轻的角马打转。角马死命挣扎,无奈头部被德芙铁钳一样的前爪牢牢按住,随之脖子也被德芙的利齿锁定,只剩下四条细细的蹄子还在土里乱蹬。但终究无济于事,角马一命呜呼。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雄狮配合雌狮捕猎的场面,之前我们得到的说法,是“雄狮从不参与捕猎,它们总是抢夺雌狮的辛劳成果,坐享其成。”其实雄狮也是参与捕猎的。后来,我也见过姆库科巴和雌狮们一起攻击长颈鹿和河马。我们之前对狮子行为的认知大多来自书本,而那些作者并不一定亲身在野外观察过狮子,由此我觉得,对一种动物行为的掌握必须来自长时间的亲身观察,而不是凭空想象或张冠李戴。只有在获得第一手信息和资料的基础上,才能够对它们的行为方式做出准确描述和解答。
超级狮群的小狮子们快速成长,2013年出生的小狮子成活率很高,这都要归功于姆库科巴和迪卡儿的威力和责任心。狮群里的小雌狮成年之后也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但小雄狮在2岁左右就会被雌狮们扫地出门,独立生活,这是雌狮们防止近亲繁殖的一种本能行为,否则小雄狮就会跟自己的妈妈交配。这些刚刚离家的小雄狮,自然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安乐窝,一开始都在狮群领地边缘徘徊,如果雌狮们捕猎成功,他们也会伺机跑来分一杯羹。但时间长了,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走向朝更远的地方,过上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涯。
从超级狮群里出走的大部分小雄狮都在流浪中饿死,因为草原上食物丰富的区域早已被别的狮群分割占据,他们很难获得足够的食物。幸存下来的小雄狮们,有时会组成一个小型联盟,游荡在在一些狮群领地的边缘,那里是狮群统治的薄弱处,这个如同当年红军只能在鄂豫皖、湘鄂赣等老少边穷的地方建立起根据地,逐渐发展壮大一样。
在各种血与火的严酷考验中,大部分小雄狮联盟都失败了,只有少数足够强壮和足够幸运的小雄狮才能够活到5岁以上。迪卢提是超级狮群走出的小雄狮中的佼佼者,他长有一副白净面孔,大大的眼睛,笔直的鼻梁,匀称的体型,可谓狮子中的一个美少年。我从2013年就开始跟踪他,他应该是姆库科巴之前的雄狮的后代。
迪卢提的流浪之路危险重重,他曾经迫于饥饿去袭击马赛人的牛羊,几乎被马赛武士杀掉。他在大草原上四处辗转求生,我一会儿见到他跑到塞伦盖蒂南部,一会儿见到他跑到了东部,他曾经在三天之内,一口气走了100公里以上。在狮子的社会里,没有富二代的概念,没有哪只小雄狮能够生来享受,他们都得在草原上长期流浪,经历无数血与火的考验,只有身体强健,意志力顽强,还能得到一些运气眷顾的小雄狮才能获得成功。
2016年塞伦盖蒂遭遇了一场20年未遇的大旱,许多水塘消失了,许多溪水断流了,大部分草食动物迁徙去了塞伦盖蒂北部和西部,超级狮群在这场旱灾中损失严重。起初迫于食物匮乏,超级狮群分裂了,其中一支朝塞伦盖蒂东北部迁移,另一支包括姆库科巴和迪卡尔,则选择留在几近干涸的塞罗内拉河附近,寄希望于雨季尽快到来。有一天,迁移到东北部的那狮群,捕杀了一头马赛人的牛,结果遭到了马赛人的疯狂报复,所有的小狮子和二只雌狮死在了马赛人的长矛下,其他的狮子侥幸逃脱。9月,惊慌失措、瘦弱不堪的狮群又逃回塞伦盖蒂中部偏北的草原上,她们在那里碰到了独自流浪的迪卢提,迪卢提又短暂地加入了狮群,可能雌狮们需要得到雄狮的保护和慰藉。年轻的迪卢提大概在那时跟狮群里一只刚刚失去幼崽的雌狮交配了。
到这年11月时,雨季终于来临,这一支狮群又返回了塞罗内拉,与姆库科巴他们重逢,迪卢提再次被赶走。不过他变得成熟了许多,在新的流浪旅程中,他找到了另一只流浪雄狮,两者结成了联盟,不过他们还不具备挑战姆库科巴的实力,于是朝塞伦盖蒂东北部进发,企图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
迪卢提可能不知道,塞伦盖蒂东北部有一片狩猎区,凡是进入或者靠近狩猎区的狮子、花豹、猎豹都被猎杀了,这种猎杀在塞伦盖蒂边缘地带居然是合法的!迪卢提和他的伙伴应该也遭到了猎人们的袭击,因为他们没有在东北部停留多久,而且有一段时间,他们俩非常惊慌,即使我的车还相距40~50米,他们就慌不迭地朝丛林里跑去。不过,幸运的是,迪卢提并未被射杀,他在几个月后又回到了中部。
姆库科巴此时已经超过10岁了,那满头金色的鬃毛变成了褐色,而且脱落了不少,他的脸变得又瘦又长,脸上的几道伤痕更加明显,让我察觉到“英雄落幕”的悲凉。狮子的青春真是短暂,再强大的雄狮联盟,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不过3~4年,他们就不得不面临让位于更年轻的雄狮的局面。
姆库科巴是第一只被我长期跟踪的雄狮,我看着他从一个毛头小伙,一步步成长为叱咤风云的霸主,他的经历被我详细地记录在案。2017年12月,他被三只年轻的雄狮围攻,身负重伤,躺在草丛中直哆嗦,奄奄一息。我哭着去找塞伦盖蒂狮子研究中心的负责人Craig Packer,希望他们能够救姆库科巴一命,但Packer拒绝了,因为这属于自然淘汰,我们不能干预。
那三只入侵的年轻雄狮继续朝雌狮群进攻,两天后他们就找到了雌狮和幼狮们。雌狮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塞罗内拉河的边缘Makoma山上,那里采采蝇众多,叮得狮子们烦躁不安,可能雌狮们希望采采蝇能阻退侵略者。但入侵雄狮并不罢休,他们胸有成竹地躺在山脚下的草丛里歇息,可能准备等到夜里才会发动总攻,因为采采蝇只在白天活动,晚上就飞到树林里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看到三只雄狮开始围殴超级狮群的雌狮们,雌狮们拼死抵抗。但三只雄狮没有得意多久,因为迪卢提回来了!迪卢提不知什么时候返回了塞罗内拉,他一定密切注视着局势的发展。正在雌狮们一筹莫展的时刻,迪卢提和他的同伴儿出现在狮群的后方,他们以二敌三,瞬间就将局势扭转过来。入侵雄狮落荒而逃,迪卢提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超级狮群。
现在塞罗内拉河流域那只金黄色鬃毛、大眼睛、高鼻梁、英气勃勃的雄狮就是迪卢提。大部分来到塞伦盖蒂玩耍的游客都能见到他,游客们会围着迪卢提品头论足,感叹一番,但他们并不知道迪卢提背后所经历的故事。
经过长期跟踪观察超级狮群,我破除了许多关于狮子的误解,狮子绝不是凶残的食肉兽,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从雄狮同盟的身上看到了牢固的友情,这种友情能够延续终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绝不会为了一点儿私利背叛对方;我从雌狮哺育幼狮上看到了深厚的母子亲情;我从雌狮之间看到了真切的亲情;我甚至从有些雄狮和雌狮之间看到了爱情。狮子是一种情感丰富的动物,在许多方面,它们做得比人类更加纯粹和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