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豹是猫科动物中最独特的成员,它们长着小而圆的头,突出的胸腔,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四肢,一切都为了速度而造就。早在5000年前,人们就驯化猎豹用于狩猎。16世纪时,印度莫卧儿王朝的阿克巴大帝就饲养了1000多只猎豹。中国古代的绘画作品中也经常有猎豹的身影,比如在《元世祖出猎图》中,就有一只猎豹蹲在一匹骏马的屁股上,随时准备出击。猎豹曾经遍布亚非大陆,它们的踪迹从印度的西部到伊朗,穿过阿拉伯半岛,一直延伸到整个非洲大陆。然而,由于人们肆无忌惮地捕杀和栖息地的减少,现在全世界的猎豹数量已从50年前的10万只,锐减到7100只。1960年之后,亚洲猎豹几乎再也看不到了。生活的非洲的猎豹也举步维艰,它们的栖息地萎缩到了撒哈拉沙漠以南。
虽然人类与猎豹的渊源悠长,但人们对野生猎豹的行为方式知之甚少。塞伦盖蒂是非洲最容易见到猎豹的地方之一,它们主要生活在塞伦盖蒂东南部的短草平原上。我在塞伦盖蒂最初的几年以跟踪观测狮群为主,然而我对猎豹的喜爱与日俱增。猎豹比狮子生存更加艰难,它们的行为方式更具有魅力。
我在过去的六年中,前后遇到过100只猎豹。不同猎豹的体态区别很小,对猎豹身份的识别主要靠它们前肢内侧的斑点排列,而不像识别狮子主要靠鬃毛或脸部特征。猎豹也不像狮子大部分时间待在一个固定的领地,它们走走停停,居无定所,几乎每天都在迁移。只有在正午最炎热的时间,才会趴在阴凉处歇息2~3个小时。因此,观察拍摄猎豹是一件困难的工作,我很难连续一周跟踪同一只猎豹,它们的活动范围太大了。每当角马迁徙的季节,塞伦盖蒂里大部分猎豹也会随着移动,之前大部分学术观点认为猎豹是随汤姆逊瞪羚移动而移动的,但我的观察并不如此。
猎豹是一种敏感而羞涩的动物,大部分猎豹对于车辆和人保持高度警惕,如果有车辆靠近它们,它们会立即跑开或者把全身埋伏在草丛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探望。然而,在塞伦盖蒂东部草原上,有一只母猎豹对我和我的车并不害怕,允许我的车停靠在她身边5米以内。
我给这只美丽的母猎豹取名希拉,2015年时我跟踪拍摄她已有二年多的时间。她完全接受了我的存在,满不在乎地在我的车轮边摸爬滚打,时而露出那洁白柔软的肚皮,这是猫科动物表达信任的方式。有一天下午4点多,她安静地趴在草地里休息,整个天地只有我和她。我轻轻地推开车门,蹲在车轮边,拿出相机给她拍照。她既不吃惊也不躲避,好像知道我心所想,毫无顾忌地在草地上翻来覆去,搔首弄姿。我一口气拍了几千张她的写真,一直到红日西沉,我还意犹未尽。但她得寻找合适的睡觉场所了,于是站起身,回头看了我几眼,然后闲庭信步地离开了。
其后的一段时间,我隔三岔五能够见到希拉。她所在的区域很少有游客,于是给了我们更多单独相处的时间。有时候,我坐在车里看书喝咖啡,希拉蹲在车的阴影处纳凉。天阔云闲,微风拂面,宽阔的草原如同麦田一般金黄,我们俩就这么渡过了一个下午。
在一天中最炎热的时间,希拉甚至会跳到我的车上来休息。只见她轻盈地一跳,来到我的车前盖上,然后再一窜,钻到了车梁下,于是躲在车梁的阴影处享受凉风。她的胸腔急速地起伏,鼻孔里传来细细的呼吸声,长长的尾巴垂到我的脸前。
2016年2月,希拉生下了4只幼崽。小猎豹刚出生时,眼神呆萌,叫声细柔,几乎用一只杯子都能装下。他们长得毛茸茸的,背上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毛,身体两侧是淡黄色,看起来有点像草原上的一种凶猛动物——蜜獾(平头哥),这是小猎豹的保护色。
我不知道希拉的丈夫是谁?公猎豹交配完之后就离开了,把养育幼崽的任务扔给了母猎豹独立承担,母猎豹妈妈可能是塞伦盖蒂最辛劳的动物。希拉再没有时间跳到我的车上乘凉了,她每天都出击捕猎,产奶喂养幼崽。她的猎食技巧很高,一旦锁定了目标,几乎手到擒来。希拉主要抓捕幼汤姆逊瞪羚和野兔,有时候也抓成年瞪羚。
小猎豹长得很快,大概二周大时,他们就能撒腿飞奔了。它们精力旺盛,随时随地都在打闹嬉戏,他们通过这种方式锻炼自己的追逐和捕猎能力。小猎豹们的好奇心十分强烈,他们会对着一段枯树桩、一块水牛头骨甚至我的相机研究半天。我拍摄时不慎将摄影豆袋滑落到了草地上,那四只小猎豹一齐冲过来,争先恐后地叼起豆袋就跑,好像把豆袋当成了一件猎物,有一天,我试着把相机放在地上,四只小猎豹又闻又舔,摆弄了半天,希拉则趴在附近的土堆上,平静地望着他们。
在塞伦盖蒂,小猎豹的天敌很多,小猎豹一岁前的夭折率高达83%。希拉母子最大的敌人是狮子,狮子见到任何猎豹都是格杀勿论的。这个现象我始终不明白,狮子和猎豹的猎物并没有多少重合之处,两者在食物上的竞争并不多么激烈。而且猎豹捕猎之后,食物经常被狮子抢走,等于猎豹在为狮子免费打工,但狮子却不能容忍视野范围之内的猎豹。有一天,希拉母子正在行走,没想到前面的树丛里趴着一只雌狮!雌狮登时站起身,匍匐下头颈,紧紧盯着希拉母子,前腿前后交叉,似乎马上就要冲过来。
希拉也发现了那只雌狮,顿时紧张万分。雌狮或许追不上希拉,但希拉的四个孩子还没有足够的体能,很可能遭到屠杀,危如累卵。
但希拉并没有转身逃窜,只见她张开嘴巴,露出一排细牙,朝雌狮示威,与此同时,她以身体掩护,催促着孩子们朝草原的开阔地带撤退。每退两步,希拉就回头盯着雌狮,继续露出示威的表情。雌狮被她的举动弄得有点懵,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双方就这样对峙了十来分钟,希拉终于慢腾腾地退到距离母狮500米以上了,她这才撒开四腿奔跑起来,四只小猎豹得救了,高兴地在她的身后跳跃奔驰。
但好景不长,一个星期后的夜里,希拉母子还是遭到了斑鬣狗的袭击,一只小猎豹没有逃脱,被杀死了,另外三只小猎豹幸免遇难。二天以后,我看到希拉带着剩下的三个孩子迁移到塞伦盖蒂最东部的草原上。这里的斑鬣狗和狮子的数量不多,小猎豹所受的威胁要小一些。
我非常同情希拉,她虽然拥有惊人的速度,但缺乏力量和耐力,无法与其他食肉动物抗衡,这是猎豹在长期进化岁月中,为了获得速度而做出的牺牲。黄昏时分,希拉安静地蹲在一座高大的白蚁堆上,夕阳把她的淡黄色的身躯染成了橘红,她不时左右观望,身体扭成了一个S型,简直如同一件精美的青铜雕塑。我常想,如果她化身为人类,一定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女。
我不由得想到叶嘉莹先生提出的“弱德之美“。叶先生说,”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在塞伦盖蒂草原的这么多野生动物中,也只有母猎豹最具备弱德之美。母猎豹们独自抚养数只小猎豹,充满了艰辛苦痛。但她们并不因为这种艰辛苦痛而放弃了自己的职责。她们并不因为小猎豹的夭折率高,而不全心全力去追捕瞪羚等猎物。就像希拉,她对每一个孩子都关怀备至,无论草原生活多么险恶,她还是以自己瘦弱的肩膀,无怨无悔地挑起养活全家的重担。哪怕受到沉重打击,她也不会扔下小猎豹不管。虽然希拉的捕猎成功率很高,但她常常因为势单力孤保不住猎物。即便如此,她并不改变原则,她既不打劫别的食肉动物,也不像狮子迫于饥饿而去吃腐肉,这种虽处弱势,却不放弃不妥协的坚强品质,不正是一种哀怨悲壮之美吗?
2017年雨季到了,角马群又回到了塞伦盖蒂东部草原。三只小猎豹已长到一岁,希拉把他们养得体格健壮,精力充沛。母子四个经常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漫步,如同几个特立独行的舞者。有这几个孩子做捕猎帮手,希拉的生活变得轻松了。两只小公豹十分顽皮,他们经常跳上我的车顶,打闹一阵,又健步跳下来。他们堂而皇之地趴在我的车上,傲气十足,霸占了整辆车。这两只小公豹继承了希拉高超的猎食能力,即使在不饥饿的时候,他们也会追逐一两只瞪羚练手。他们不紧不慢地在草丛中巡视,寻找藏在草堆里的野兔或小羚羊,一旦发现目标就像箭一样冲出去,我还来不及拿起摄影机,他们就三下五除二撂倒了猎物。另一只小猎豹是母的,性情和两个哥哥完全不同,总是安静地跟在希拉的身后,不吵不闹。
小猎豹的独立性越来越强,兄妹仨经常离开了希拉,跑到塞伦盖蒂和恩戈罗恩戈罗保护区的交界处玩闹。我担心他们受到马赛人的攻击,总是开着车跟着他们身后。他们已学会自己捕猎,每天都能抓到一两只野兔或小羚羊;他们也学会了自己寻找庇护所,会跳到岩石山上待上大半天。但过了两三天,他们又回到了希拉的身边。
现在小猎豹们都有16个月大了,两只小公豹的体型长得比希拉更大。希拉即将再次进入发情期,她必须把孩子们从身边撵走。尽管小猎豹们一百个不愿意,但分离的时候终于到了,有一天希拉变得烦躁不安,攻击性十足,一旦孩子们靠近,她便露出凶猛的神情,甚至朝他们猛扑过去。小猎豹们不知所措,他们还没准备好和妈妈分开,只能依依不舍地跟随在希拉身后,双方保持大约100米的距离。希拉蹲下休息,他们也蹲下来,希拉站起走动,他们也跟着走动……如此再三。一周之后,我看到希拉终于甩掉了他们,正独自朝塞伦盖蒂的中部走去。
三只小猎豹仍然留在草原的东部,他们组成了一个小型联盟。那两只小公豹犹如脱缰野马,到处惹事生非,我曾经见到他们把一家蝠耳狐撵得四处逃窜,也见到他们欺负另外一家猎豹母子。他们俩对我依然熟悉,当我靠近他们的时候,总会跳到车上来休息,甚至偶尔爬进我的车厢里巡视一番。
大概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只小母豹没过多久就跟两个哥哥分开了,开始了独闯天涯的生活。她长得跟希拉一样眉清目秀,身材婀娜,每次见到她我都赞叹不已。有一次她和妈妈在草原重逢,亲热无比,母女俩站在一起时,我几乎分辨不出,唯一的区别是小母豹脖子上的毛蓬松一些。但遗憾的是,2017年12月以后,希拉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也许离开了经常活动的区域,也可能遭遇了不测,塞伦盖蒂的猎豹的寿命通常只有4~5岁。不过,她的女儿我还是经常能见到,我只能把对希拉的怀念都倾注在她的身上,我还是用希拉这个名字称呼她。
小希拉是在我的眼皮底下长大的,简直把我当作了家人。每当我开车靠近,她都会灵巧地跳上我的车梁,像一只小猫一样蹲在我的面前,她小脑袋四处眺望,琥珀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对白白的小虎牙。虽然我非常喜欢小希拉,但我从来没有摸过她,毕竟她是一只野生猎豹,我不想把她驯化成宠物。有一天,小希拉居然利用我的车作为掩护,出击捕捉了一只瞪羚,我想这只可怜的瞪羚一定死不瞑目,因为它没有料到想到猎豹会埋伏在我的车上。
时间长了,我担心她会过分依赖我和车,于是我不再让她长时间待在我的车上。不过初出茅庐的小希拉总能给我惊喜,她的捕猎能力似乎比她的母亲还要强。我曾见到她在距离一群瞪羚100米就发起了攻击。只见她的腰身像弹簧一样伸缩,尾巴像旗杆一样摇摆,四爪腾空,尘土飞扬,电光火石一般疾速冲向瞪羚。生死关头,瞪羚们撒蹄狂奔,好像在草上飞翔。小希拉只用了十秒钟就追上了一只瞪羚,只见她伸出前腿,轻轻一勾,就把瞪羚扫倒在地上,就势咬住了瞪羚细长的脖子,瞪羚虽然拼命蹬腿,但无济于事,一命呜呼。
有一天,小希拉又一次捕猎成功,埋头享用她的猎物瞪羚。她没有发现,巨大的危险突然从背后袭来。我看到两只斑鬣狗朝这边快速移动,它们一定闻到了血腥味,要来抢夺小希拉的战利品。此时是小希拉最脆弱的时候,因为她捕猎之后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体能,如果不能及时逃脱,弄不好她会被斑鬣狗杀死。必须保护小希拉!我深吸一口气,启动车子,急速朝斑鬣狗驶去。斑鬣狗被吓了一跳,在我的车就要撞上,它们急忙调头逃走了。我一直把它们赶到了天边,确保它们不会再返回。猎豹在塞伦盖蒂属于濒危动物,数量不足300只。我的车得到了塞伦盖蒂猎豹研究中心的授权,允许我在斑鬣狗即将攻击猎豹时开车赶走它们。
我再调转车子回到小希拉身边,出乎我的意料,小希拉居然眼皮都不抬,依旧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瞪羚肉,她似乎完全不在乎刚才的斑鬣狗。难道说,她知道我一定会帮她赶走这些不速之客的吗?我正困惑中,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全是温柔。在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这就是一种默契。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这是一种被一只野生猎豹完全信任的感动,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