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风已经是大爷了，手脚不太利索，眼睛有点花，耳朵有点聋。要是有顾客站到他的小摊前面来，他就告诉人家，一杯一毛钱，不管人家要不要买，这话一天要说上百十多次。他的杯子是竹筒做的，这个小竹筒的年纪比他还大，大多少，说不清楚，因为这个卖花生仁的小摊子是父亲留给他的。父亲走得时候，张东风还小，父亲怕小儿子没饭吃，就把摊子交给他，要他好好守着，一杯一分钱，准保有饭吃。

张东风六岁就练摊，没有读书，却也懂得把一杯一毛钱的事弄清楚。他的摊位在东街口，几十年没有变过，但是停过，停过之后又摆上了。那些年，县城传言红军要来了，停过一次。大家都没有见过红军，心里害怕，就不做生意了。后来红军真的来了，可是并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些战士还帮助人家抗洪水，洗街道，挑水，而且好友红军战士到他家来敲门说要买花生仁，而且要最好的。母亲只好去当场加工，脆酥滚热香气扑鼻的一大包花生仁出锅后，母亲说是送给长官的，战士硬是把钱留下，张东风那时觉得很吃惊，竟然有人这么客气。过后，张东风问母亲为什么不要钱而要送给人家白吃？母亲说，因为不认识他们。红军走后，邻居有人告诉他，吃花生仁的人是红军的大官，大官晚上要研究事情，就买花生仁下酒。红军爱吃的花生仁，被张家传了下来，据说还按照红军的口味建议做了改进，除了酥脆还多带了点咸味。于是，东街头这个小摊子一下出名起来。

从一杯一分钱到一杯一毛钱，张东风从娶妻生子到孙子曾孙，八十年就过去了。东街头长起了高楼，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多，店铺越来越多，事情也越来越多。最近八十岁的张东风碰到一件事，有人过来很和气地动员他不要在这里摆摊做生意。张东风起先以为人家要买花生仁，就说一杯一毛钱，可是人家摆手，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你不要在这里摆摊了。张东风听到了，却回答说，你要多少？那人又重复说，你不要在这里摆摊了。张东风说，不买就算了。他把铁皮箱子盖起来，静静地坐着。这是他的地盘，为什么不让他摆呢？他卖的可是红军爱吃的花生仁！

街道对面是一家门面很大的麦肯鸡店，放学后，许多孩子都涌进去买东西吃。张东风有点嫉妒，到底什么好吃的让孩子这么喜欢呢？孙子放学过来站到爷爷身边，眼睛却看着对面的店铺，张东风知道孙子也喜欢店里的东西了。他拿出五块钱给孙子，去，看看是什么好吃的？孙子很灿烂地去了。孙子拿了一只鸡腿回来，津津有味地嚼着。张东风问，比花生仁好吃吗？孙子点头。张东风内心有些生气，这些孩子都忘本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张东风因为生病没有去摆摊。病愈之后，张东风发现自己一辈子的摊位被人抢了，那里做起一个广告箱子，上面画着烤兔、米粉一类的东西。他问了熟人才知道那是宣传本地好吃的东西，于是张东风叫孙子在箱子面上也写了“张家红军花生仁”。

接下来，张东风就把摊子摆在广告箱子的边上，但是生意还是冷清，经常是一整天买不出一杯，但他愿意这样守着摊子过日子，若是要问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有一天，他发现对面的炸鸡店关门了，换成服装店了，这时，他心里有一丝的得意。半年后，服装店又换成鞋店，鞋店又换成金店，金店又换成书店，最后换成银行。

有时候没生意，张东风会抓一把花生仁自己吃起来，很悠哉很陶醉地吃起来。咔咔的声音从牙床那里传出来，就像当年红军开进县城时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味道弥漫在口腔里，多么熟悉、多么自豪的味道。

一天，他摊位的旁边来了一位小孩，没有腿，坐在地上讨钱。张东风可怜他，就拿了一块钱给他。晌午，这孩子拿了一毛钱找他买花生仁。张东风说，送你吃一筒。孩子摇头，接过一筒的花生仁，挪着屁股把钱递过来。张东风很感动，他说，孩子，爷爷卖给你三筒一毛钱，好吗？孩子泪花闪闪。孩子说，爷爷，我喜欢花生仁。张东风说，为什么？孩子说，因为我妈妈叫花，我叫仁。张东风说，那你妈妈呢？孩子说，我妈妈现在不叫花了，她带新弟弟去了。

几天后，孩子被民政干部带走了。张东风觉得身边像被挖了一处悬崖出来，自己的摊子似乎会随时倾斜掉进那个孩子的泪花里去。因为那天，张东风准备了一带的花生仁要送给他,他还想给没有腿的孩子讲讲他得花生仁的故事。

后来，又有熟悉的亲戚来给他说，城管认为他的花生仁不卫生，不能再卖了。张东风很生气，他说我的花生仁只有脆和香，我卖了一辈子也没有毒死人。那些年，搞精神文明，我的花生仁也没有谁说是污染产品，我还到学校去讲故事，讲红军首长来大田县城吃我家花生仁的故事。轮到现在，你们就说我的花生仁不干净？

亲戚说，你这些东西都已经是老古董了，没人爱吃，你卖了一辈子，也没卖出什么名堂，反倒把自己一辈子都卖了，你都八十岁了，别再上街了，人家会笑话你儿子的。

张东风不想争辩，他把孙子叫来问，爷爷的花生仁好吃吗？孙子说，好吃。

炸鸡好吃，还是花生仁好吃？孙子说，我同学都喜欢先吃炸鸡。事实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孙子是喜欢炸鸡的。虽然炸鸡店关门了，但它种下的味道却被孩子们记住了。

你知道咱们家的花生仁叫什么？孙子说，花生仁啊？张东风心里堵得慌懑，想教训一下孙子，儿子说，知道，那是红军花生仁。

亲戚说，你就别再街上卖了，你就在家里做花生仁，你的花生仁我全都买了，然后我帮你去卖，省得你去辛苦。张东风说，你卖给谁？亲戚说，我和宾馆熟悉，你这花生仁早餐配稀饭好吃，还有食品厂也需要。

张东风说，进宾馆就卫生了？亲戚说，嗨，说白了，大家就嫌你那小摊子难看，影响市容。儿子接话说，老爸，你就别摆摊了，你那花生仁的生意就交给我吧，我和表哥一起去做，去宾馆做，肯定比你赚钱多，你就歇着吧。

儿子这么说，张东风就听进去了。只是他觉得几十年的摊子就这样收了，心里难受。他想不明白，如今的人怎么对过去的好东西都不喜欢，就喜欢好看的。

儿子把花生仁炒出一个小工厂，生意很红火。张东风帮不上忙，他那点炒花生仁的技艺被儿子嗤之以鼻。他说，儿子，咱家的花生仁什么味道我管不了，但是有一条你得坚持。儿子说，是多带点咸味吧。张东风高兴地对儿子说，你能记得，我高兴。儿子是用机器炒的，量大。张东风捡几粒吃，松脆酥香，带点咸味，一下让他感到放心了。

此后每天，他就带一小袋花生仁、一张椅子空坐在那块广告箱子边，把花生仁免费送给过往的孩子品尝，给他们讲张家花生仁的故事，有时候闲着，就自己磕着嚼着，陪着太阳亮起和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