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大妈》(2)
(2012-09-22 17:2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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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十月里,林爱凤的病情更重。
在单位的时候,林爱凤是个大忙人,倒不是因为真的有多忙,而是她能把小事办得轰轰烈烈风生水起,秘书科一张发票报销额度过高,她就会忙活好几天替人解决,这使她的生活显得特别忙碌而充实,而且有成就感。退休之后,她的生活完全被抽空。现在凌晨四点莫名其妙醒来,再睡不着。一种恐惧油然而起,漫长的白天像个空荡荡的监狱。
马燕意识到这个情况,叫她去参与一些老年人的活动,健身、书画班,林爱凤摇了摇头,道:“学那些干嘛,穷开心,我都想死了。”马燕道:“说什么话,退休了,有时间了,刚好享受生活,怎么变这么颓呢。”林爱凤道:“没用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每天心里乱糟糟的,老是担心贼进来。”马燕道:“防盗窗都装了,不会有贼了,我看你这是闲出来的毛病,多出去活动活动。”
林爱凤就懒得搭腔了,话越来越少,以前的同事在路上碰到她,说是判若两人。小刘也听说了她丢钱的事,觉得心中愧疚,又买了些水果过来看望。小刘抱歉道:“都是因为我那事把你整得,精神状态这么差,真叫我心疼。”林爱凤摆了摆手,面无表情道:“跟你没关系,是我觉得没用了,想死了算了。”小刘道:“凤姐,工作结束了,但生活还是继续,可不能这么悲观。你以前工作太投入,现在离开岗位呢,要适应适应,有空回单位去陪我们唠嗑唠嗑,适应一段就好了。”林爱凤叹息道:“我年轻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苦都吃得津津有味,可是现在一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的,你说,这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呀,早死早超脱。”车轱辘话说了一大堆,小刘也说疲了,告辞而去,说会常来看你的,不要想不开。
半个月前来的潮红也让她惴惴不安,一般是午后,她的脸就像老橘皮一样出现中老年人不该的鲜艳,这让她看起来很滑稽。自卑第一次侵入了林爱凤坚强的心。
那天老王下来,嘟嘟喃喃地抱怨自己门前的花盆被谁顺走了。林爱凤觉得自己脸上热辣辣的,她见到老王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确信老王是怀疑自己。她很想发作,但是老王走了,留下一脸的不讪。林爱凤瞬间涌出一股郁闷,郁闷很快开闸而去,心里空荡荡的,悲观的风从宇宙深处吹来,告诉她人本是碎片,早晚回归尘土。她想自己飞起来,随着这悲观的风飘走,离开喧闹的人间。她想爬到走道的窗户上,但是毕竟是身手不灵了,爬了两次没有爬上去,她转头去搬了一张谁暂时搁着的木工用的凳子,先爬上凳子,再上窗台,这样确实容易多了。她呆呆望着楼下几十年都没有变的景致,很想体验陨落的感觉。
马丁正在北京昆仑饭店参加一个冯小刚的新书发布会。这是他作为《娱乐时报》的记者参加的第二次活动。之前他在一家很小的报社工作,这家报纸因为投资方的资金问题无限期停刊,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失业后,他凭着朋友的推荐进入这家在娱乐界颇能呼风唤雨的周报。
这是他接到姐姐打开的手机。他原来想等发布会结束再打过去,因为他生怕漏过发布会精彩的段落。但是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走出会场。
“小丁,你得回来一下。”马燕很严肃道。
“啊,出什么事了?”马丁预感不妙,不论是姐姐或者妈妈,从来都报喜不报忧的。
“你还是先回来吧,回来就知道了。”
“你不说我没法回来呀,我刚找了份好工作,还在试用期呢。”
“那也没办法,必须请假回来,妈出事了。”
“哦,怎么样,严重吗?”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赶快回来,她需要你。”
马丁乘坐夜航回来,从机场直接上医院。病房里林爱凤已经睡着,马丁看了一眼,马燕便拉他出来在走廊上说话。
马燕接到邻居电话,赶到现场的时候腿都软了。林爱凤从三楼的走道船台上跳下来,跌落到车棚雨披上,雨披承受不了重量,再次跌落在一排自行车,现场一片狼藉,林爱凤处于半昏迷状态。
“医生说怎么样?”马丁问。
“身上有几处瘀伤,问题不大,观测几天看看还有没有骨折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呢,妈妈一向心态很好,上周我跟她通话时,还为我的新工作很开心呢。”
“你不让你担心嘛。医生说有抑郁倾向,现在服的就有抗抑郁的,其实之前我就有所觉察,只是没有这方面的知识。”马燕后怕道。
“哎,我已经她退休后更加轻松,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这次要是从更高的地方跳下来,岂不是……”
姐弟俩说着,不由相拥流泪了。四年前父亲突然脑溢血去世,就让他们措手不及,现在再也伤不起了。
马燕的手机响了,是丈夫林建打来的,说孩子在家闹得凶,吵着要妈妈。马丁道:“那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这儿守着。”
马燕嘱咐道:“你到里面空病床上休息一会儿。妈念叨着你,醒来后你多跟她聊天交心。”
一周后,林爱凤的病情趋于稳定,但医生建议还要继续住院观察。马丁担心呆得时间太长,自己的职位丢了,便跟马燕商量。马燕推脱道,你还是跟妈商量吧。
马丁道:“妈,我怕在家呆太长,人家把我开了,这个单位还挺好的,好不容易找到。”
林爱凤精神趋好,很享受儿子在眼前的生活,自从儿子上了大学后,他们难能有如此朝夕相处的生活。她咀嚼着皮蛋瘦肉粥,问道:“哦,好单位,是铁饭碗吗?”
马丁笑道:“妈妈,都什么时代了,哪有什么铁饭碗。我们单位是末尾淘汰制,谁干得不好,到年底就开除了,我现在等于还没进去呢。”
林爱凤不屑道:“这算什么好,朝不保夕,还不如妈妈呢,想干了积极点,不想干了可以偷懒,现在退休了拿退休金。”
马丁道:“哎,不能混为一谈,竞争社会就是这样,你那是老黄历了。”
“什么老黄历,当初叫你考公务员,如果考上,现在不是旱涝保收嘛,用得着现在这么累?”
“哎,那不适合我性格,我就想去大地方闯一闯嘛。”马丁不耐烦提起这些,道,“不说这些了,我只是跟你商量想回北京。”
“你九岁的时候,还抱着妈妈睡觉,妈妈一起床,你就叫怕。”林爱凤幽幽道,“长大了,就越来越不需要妈。”
“妈,说这些干嘛。”
“行,妈没叫你留下来。妈想想你小时候的事还不行么。”
住院这事,本来是不想让人知道了,也是说不出口的病。但这种事怎么瞒得住,像春风一拂,所有的嫩芽儿都像耳朵一样开了。
来探望的人有一半是过来看热闹探个究竟的。吴贵妃也是孀居大妈,比林爱凤大了五岁,两人在扫墓时认识的,会了会关系,两人的老伴早年有过一段还同个单位。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话投缘,住得又不远,所以近年关系直线上升,成为密友。吴贵妃带了一盒花旗参,上面布满了星条旗,生怕让人误认为是土参似的。林爱凤道:“哎呀,来就来了,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干嘛。”吴贵妃道:“什么买呀,我哪里需要买呀,跟你说实话,都是儿子带的,我就是当菜吃,也吃不完。”话题马上转到她的儿子上,这是吴贵妃的话题方式。她儿子在美国,从事生物方向的工作,事业颇有起色,去年无贵妃去探亲一次,回来逢人都很骄傲地抱怨道:“哎哟,就跟在美国关了一个月的监狱,邻里街坊没有一个人说得上话,电视也看不懂,真不知道美国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儿子有出息,谈及这个,别人无不奉上恭维,因而喜欢谈这个话题,儿子每一段时间新的消息啦,爱屋及乌,包括美国总统家里的事,她亦涉猎。病房里,吴贵妃获得满足之后,突然话锋一转,道:“凤妹呀,不过听我一句实诚话,儿子多有出息,可是跑得太远,没用,嘴上说说多厉害,但什么事也指不着,还不如楼下潘老太,儿子就在街上摆水果,每天其乐融融,这玩意儿更实在。”林爱凤道:“你可真这么想。”吴贵妃道:“怎么说呢,每次我见到潘老太,就是这个想法嘛,每次想儿子孙子,从视频上看两眼,那不过瘾呀。你还不能说自己身上这儿痛呀,那儿痛,指不上,又让人瞎着急。”林爱凤道:“以前你可从不这么说。”
吴贵妃急忙道:“哎呀,我们是姐妹,这不是跟你掏心窝子嘛。人生总是这里满足了,那里又不足,我们想一想,把孩子拉扯大,图的是什么,不就图老了病了他能在身边照看一二,不就是图能抱抱孙子嘛,你说这个我都没有,其他什么出息不出息不都是空的吗。他去美国,是为了赚钱,买房,人家在这里摆水果,也是一样赚钱买房嘛,还能三代同堂,互相帮忙,潘老太经常帮儿子看摊位,他儿子呢,知道老太喜欢吃糯米团,经常跑桥头那家最地道的买,老太太吃得可开心,就跟吃儿子亲手做的似的。”
林爱凤道:“哎,这话都搁我心里好久了,今天居然被你掏出来。去北京,去美国,还不是在地球上工作吗。地球是圆的,搁那块工作不一样嘛,非得跑远远的,能跑哪里去,跑火星去,那也没多大区别,不都是在球上转嘛。我也是到了这年龄,才想到这一点,你说我那小丁,他在北京找的单位呀,工资也不高,稍微干得不好,还要开他,你说在我们这里找找关系,弄个公职的单位,都没那么残酷。”
吴贵妃道:“年轻人就不喜欢听老人的,他们非得犯了贱,吃了苦,才会明白老人的话。”
两人话一投机,互相倾诉,早就心连心了。吴贵妃道:“妹子,你听我一句,反正咱门现在是没那么福了,要自己对得起自己。都怪我没早告诉你,你要多出去活动,自己着乐,跳舞知道呢,老年舞蹈,非常好,促进身心健康,一跳舞就不想跳楼了。”
马丁走了后几天,林爱凤就出院了。身体上的伤都没什么,医生告诉马燕,要治疗更年期综合症,需要耐心调养,家人的照顾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