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小，一直都很输不起。

最怕被人指责和冤枉，一旦被我不认可的指控，要不饮恨难言（对不相熟的人），要不拼命解释（对相熟的人）。如此如此，我就很怕遇见相类的事让自己的心不可开交。

LL 有个奇怪的爱好，那就是对我的各种打趣，有时辛辣有时诙谐有时纯属恶搞，花样繁多，难以枚举。

常常是他自己被自己逗得哈哈大乐，而我则气的呼呼难言。

如果只是听他的那些话语，你会轻易得出我是如树叶挂在树枝上那般，全身上下纷纷挂满不重样各种缺点的怪咖。这让我私下常会疑惑，若是我果真这般不好，当初他又为什么显得还蛮坚定的要来寻我呢？

 

若是问他，他的回答也不会重样。

有时说我那时太客气，很多东西他没及时发现嘛；有时又会说他早就知道我是哪样的人，但没办法啊，因为他实在是“心好软好软”（甚至是“世界上心最软的“）的人。

最气人的一次回答是，因为我是躺在篮子里顺着水流恰好漂到他的手边，他“不想要也不行啊”——这段他是因为看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面对托马斯和特蕾莎关系表达的引述和启发。

 

           家里这本挪威版《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跳蚤市场购得。

 

这个回答是他最爱说的，每说他自己每笑。

有时我也会促狭的想，若真是这样，我该是躺在多大的篮里才会被他捞到，我的泳技又不好，万一篮子漏水。。。。。当然，这都是笑谈。

 

昆德拉也罢，LL 也罢，说的自然不会是真的那么大的“特蕾莎”，那么大的“我”躺在篮中被捞到。

事实上，原书里，昆德拉说（因为手边现在没有中文书可以对照，就先摘抄家里这本挪威版的书。）：

“han hadde inntrykk av at hun var et barn noen hadde lagt i en kiste av rør som var oversmurt med jordbek og tjære og satt i sivet ved elvebredden for at han skulle plukke henne opp ved bredden av sengen sin.”（他觉得，她是个孩子，被人放在一个涂满了泥和焦油的篮里，顺着芦苇丛飘流而来，使他在床边上把她捞上来。）

我们这翻译算是差强人意，一定是没有专业翻译的好，勉强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这本书封面选的这张图，是Max Ernst的画。他的很多画我都喜欢，觉得里面有种真正童稚但又有些可爱的小机巧，混杂的很妙。

           但恰是这张用来做这本书封皮的这张画，却怎么都不喜欢。

           或者他是德国血统的缘故，又学过哲学，倒是喜欢他说的一句话“人不知其所以然”——想想也是对，人真是太多不知其所以然，但也还是傻傻不肯停。。。。。。

           ——题外话，咱们再回来。

 

偶尔偶尔，LL 心情极好时，他会说：

“这是上帝的安排，我不能拒绝啊。”

但是千说万说，无论说了什么，我发现里面不变的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他和我在一起，实在实在是没办法了的，不好意思拒绝了啊的那种，仿佛极其极其被动，如果可以选择，那就会。。。。。。

而事实倒是，我才真是从来被动又没安全感，绝无那种涛涛勇气贴上去，请他发现我，并率先献上橄榄枝的气魄。。。。。。这么一想，又会气不打一处来。

 

他很不解，因为我的生气不是假的，轻则沉脸不言，重则气急怒叫，同时还常常可能会因为自觉委屈伴有随飞而出的点点泪花。

等我平静下来，他也会循循善诱：

“你看，我都说啥啦，你就气成这样？”

这一说，又会害的我再度怒起。

 

于是他开始改换话语，下次他会说：“你啊，要说得起嘛。”

可我却很委屈的想到，为什么要让我为了配合你的乐趣而牺牲我的尊严？——可不是，那时我可真是将他的那些话上升到了侵犯“尊严”的高度，说什么也要维护自己，不肯被无端欺侮。

 

这样之类之类，慢慢地我在 LL 的眼中最大最致命的缺点，就变成了“爱生气”——和这个相比，我全身上下树叶纷飘的各种缺点，突然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啦。

最后，他甚至言道，若是这个缺点改啦，他就真的此生“别无他求”啦。

可惜我的心不肯这么被说服，于是在他的各种打趣中，还是滋生出了很多不平，不快和难以言喻的愤怒。

 

 

 

 

 

 

 

 

初学语言，出外言行怯怯，但也总不能完全不接触什么，于是就会去附近的超市买些必需品，菜店买些蔬菜之类。

那天在附近土耳其店买青椒，20克朗。我是懒，一直没有花时间去好好辨认过硬币，钱包里那天一大把硬币就全数掏出，倒给店员。指望她自己数出她要的，剩下的还我就好。因为之前我去别的商店，如果钱数小，硬币多，都是这么请店员自己数的。

那天，一大把硬币，看她拿出里面最大的一个，投入钱箱，剩下的她匆匆一数，急忙全数收拢起来，那意思是“够啦，够啦”，然后急速全部收好。

 

我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柜台处那片突然消失了一把硬币的空白处，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本能只是感到不对，因为即便那些硬币全是最低币值的一元硬币，也是超过20个（还超过不少），何况还有大的硬币（后来知道大的有20克朗，10克朗，5克朗的）。尽管我对那些硬币确实没有很具体的认知，但凭着本能，我也知道这里面是很不对的。

而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是我确实语言不够，二也是即便我的语言够啦，其实当时的我也是不知该要怎么办的。

当时店里恰好没有其他顾客，只有呆怔在那里的我和她，但就是这样，我还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慌意乱，因为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她也不肯抬头看我。

最后，我只说：

“pose（塑料袋）。”。

她才反应过来，急忙递袋给我，依然低着头——而平日里，她都会主动问我，是否要塑料袋的。

 

走回去的路上，慢慢走，慢慢回忆，我开始确定，这回是被人这么莫名给黑了，虽说不多，最多几十克郎，但是内心里那股愤怒却不肯平息。

回到家，气到不行，先是给 LL 告状，LL 自然是要我先别怪别人，还是要自己学会认钱才是最要紧的。尽管我大叫：

“以前没谁像她这样啊，我刚去俄罗斯不认识卢布时，也都是这样买东西的，没谁像她这样！”

但心里却也开始自责，觉得还是自己懒惰不该毫无缘由的就去信任他人的，这么一想，就又气起来。

 

这一气，第二天，我们一起去超市买东西时，我还要专门拉着 LL 拐到那家土耳其店里，想要给 LL 指出是哪一个人昨天竟然这么坏——我当时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极像个小孩子在外面被欺负了，回家要拉上大人出来给自己撑腰，复仇的样子（事后每想起当时的样子，傻笑不停，可当时却都是真的哇）。

可巧，那天那个土耳其女子恰好不在店内，当时的我还跺脚恨憾不已。事后，却多么感谢神并没有让我那天如愿遇到她哇。

 

 

 

 

 

 

 

 

 

这样，又过了一晚，这件事的第三天。

早上上学经过这家我当时在心里还怒言“再也不要来”的蔬菜店，走着走着突然间自己笑起来。那一下我明白自己其实没被谁欺负，只是我自己疏于为自己的事负责，怨不到别人不够道德水准——事实上，她当时的脸红和慌乱，不是也为多拿那么点钱而付出了代价吗？

这一笑，于是我又快快乐乐地去那里买菜。

 

不再怯怯，从此如果我一遍听不懂她报的数目，就请她报二遍或更多遍。还会用我能表达的简单语言告诉她，我在学习语言，一定请理解哦。

慢慢地，我们就更多互动，我也就多听懂些数字，慢慢地也会有些简单交谈。

有次，走的匆忙落下雨伞。她在身后拼命叫我，跑回取伞时，我边笑边举着伞问她：

“Hva heter det på norsk（挪威语它叫什么）？”。

“Paraply（伞）！“她也笑起来，答道。

店里那天不少排队买菜的顾客，随着我们的对白都一起笑起来，在一片笑声中我大声道谢后快乐离去。

 

我开始知道，世上很多事没我想的那么重，原是可大可小，全看我的心想要怎样来称量。

土耳其女子那一刹那的决定，她的紧张，脸红早已付出代价，实在不必孜孜计较的。如果我一直要坚持我一开始的不快，我该会丧失后来发生的多少有趣的欢乐啊。

再来看 LL 的打趣，原只是他生活中有趣的调味料，他只是没有说出我想要听到的某种话语，但说的这些难道又真的到伤我自尊的地步吗？——并没有，我感到受不了的其实只是我自己输不起，所以自尊到了极点，到了极点的自尊其实又是多么脆弱啊。

当我也可以一起随着他那些打趣的话，一起开着自己的玩笑时，笑起来，想到 LL 总说：

“生活其实很简单的，你干嘛要过的那么沉重呢？”

 

是啊，所谓输，看着仿佛是输，失去了什么。

其实不是，因为随之而换来的，实在我是真的赚了。

但要真的从此就可以全输得起，实在也不是一件易事，但却是一个可以因而收获更多的好法门，千万不要忘啦。

 

 

夏天快乐。

 

 

 

 

 

 

 

 

 

后记：遇见一幅有趣的好画。


         喜欢那上面他自己写的话：“鱼（我），淫荡诗人，现在我自由啦，我活啦。”

           这个生长在奥地利，21岁来到挪威，之前做过很多职业的艺术家，不好妄测他那年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发出“我自由啦，我活啦”的那种欢呼声，隔了这么多年（是78年的作品），还能从画面感受到他当时的欢欣雀跃。

           自由，和感到自己真正“活了”的感受，多好啊。

           无论最终，那一刻，都是值得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