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2016年第1期)
篆刻中的艺术与学术
张伟然
中国传统的艺术大多与一个“文”字脱不了关系。诗书画印,诗,本来是文人的看家本领,固不必说;书法,讲究的是书卷气,有所谓文人字;画,有所谓文人画;印,也有工人印与文人印之别。
文人印,通俗地讲,就是指宋元以降文人刻的印。在此以前,印章主要是由工匠制造的。那种印也就叫作工人印。专业工匠大多没什么文化,因而古代的工人印一般是由文人书篆,然后由工人通过铸、碾、刻等各种手段做出成品的。
工人印并不是水准低下的代名词。战国秦汉的玺印,历来被视为中国印学的极致,其制作方式就属于工人印。问题在于,工人印的下限无底线。
早在东汉初年,马援就曾向朝廷上书:“臣所假伏波将军印,书‘伏’字,‘犬’外向。成皋令印,‘皋’字为‘白’下‘羊’;丞印,‘四’下‘羊’;尉印,‘白’下‘人’,‘人’下‘羊’。即一县长吏,印文不同,恐天下不正者多。符印所以为信也,所宜齐同。”于是他建议由“晓古文字者”参与其事。朝廷对此非常重视,“事下大司空,正郡国印章”(《后汉书》卷二十四《马援传》注引《东观记》,中华书局一九六五年版,839页)。
这还只是一方面,文字上不得其正。事实上还有另一方面,那就是审美也容易滋生恶趣味。隋唐以后官印朝九叠篆方向发展,宋、辽、金、元官印几乎无一笔不屈折,一以填满印面为能事,不能不说是从工人印中发展出来的一种极低级、极恶俗的倾向。相比之下,魏晋南北朝时期那种粗造滥造的急就印章还只能归于不讲究之列。
文人印滥觞于宋元,到明中叶文彭、何震之后才大行于世。自兹以降,不仅名家辈出,而且形成很多流派。其中声名最著的当然是清中叶的皖、浙二宗。道光年间休宁程芝云跋其季弟芝华所辑《古蜗篆居印述》云:“印肇于秦,盛于汉、魏、晋,衰于六朝,坏于唐、宋,复于元、明,振于国朝。”(韩天衡编订:《历代印学论文选》,西泠印社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584页)这段话,对于印章发展过程的认识还存在较大局限,但基本线索应该讲是清楚的。特别是“振于国朝”这一点,可谓事实具在。稍后光绪年间傅栻序《赵撝叔印谱》,亦云:“自明中叶吴中文氏倡刻灯光冻石印,济济踵起,能名家者,各具佳胜。其书满家,或单行,或总集,传播人间。四百年来,遂为士夫专门之学,与书画等重。”(赵之谦:《赵撝叔印谱》,人民美术出版社二○一一年版,9页)这就比较清楚地揭示了文人印兴起的大致脉络。
从傅栻的话中不难看出,文人印勃兴包含了两方面的驱动因素。其一是技术方面的。古代印材大多为金属(亦有少量玉石),加工难度很高。非有长期训练不足以养成专门技能。同时器具、材料方面的准备也大非易事。花乳石的应用,使刻印变得简单易行,极大地降低了技术门槛,为文人掌控刻印过程提供了条件。其二是学问方面的,即所谓“士夫专门之学”。毫无疑问,文人玩东西总归要与没什么文化的工人不一样。清人董洵在《多野斋印说》中评述开创浙派风气的丁敬时说:“杭州丁布衣钝丁汇秦、汉、宋、元之法,参以雪渔、修能用刀,自成一家,其一种士气,人不能及。”(《历代印学论文选》,304页)
“气”讲起来有点飘缈。落到实处,清人许容曾有一个说法:“夫刻印之道,有文法、章法、笔法、刀法。”(《历代印学论文选》,175页)其中笔法指的是轻重、屈伸、俯仰、粗细、疏密,其实可以归入章法一类。因而,刻印之道牵涉到的无非就是文法、章法、刀法。大体可表述为学术、艺术、技术三个层面。
一方好的印章,学术、艺术、技术三个层面的修为当然缺一不可。但在这三个层面中,学术层面显然是压倒一切的。从明到清,所有篆刻家无不优先重视篆法的重要性。以至谆谆垂诫:“不可错杂成章,贻讥大雅。”(《印商》,中国书店一九九二年版,1页)为此不能不加强文化修养,因为“刻印虽小技,非胸有书卷,终不免俗手。”(《印商》,3页)在传统的氛围中,这一观念可谓天不变,道亦不变。
问题是,自晚清西学东渐以来,天变了。
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博通,并不刻意强调各门学问之间的分疆划野。而西方的学术观念输入以后,中国现代学术体系渐次建立,学科的界限出现了。由专业而职业,学者、文人两个社会群体,渐次出现了分流的书面。
更严重的是1949年以后,由于计划经济体制,每个人都被当作国家这部庞大机器上的锣丝钉对待,个人的择业自由受到极大限制。在这样一个背景中,艺术家充分地被专职化。有些艺术家即使被安置在学术体制中,他们与学术之间的关系也大非传统时代可比。
刘绍刚先生在编《蒋维崧印存》时提出,近代印人作品中,存在着“金石家(专职印人)印、画家印、学者印”的区别;其中,学者印“多以含蓄、典雅的风格——即所谓‘书卷气’和博取金石文字入印见称”。他认为“蒋维崧先生的篆刻,就是学者印的一个典型代表。”(《蒋维崧印存》,人民美术出版社二○一三年版,293页)
尽管笔者认为将蒋维崧先生的篆刻当作学者印的一个典型代表,或许还有进一步商量的余地;但是,将以往笼而统之的文人印分析为金石家印、画家印、学者印种种,不能不说这一见解很有价值。
刘绍刚先生自己是学者,因而他很注意蒋先生的学者身份。而另一位艺术家对此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那位先生认为,将蒋先生称作学者型的篆刻家是“将蒋维崧先生的篆刻造诣简单地归结为他渊深的学问”,他觉得“这或许是片面的”;这样“似乎掩盖了蒋维崧先生篆刻艺术成就的客观原因”。考虑到“以往并不乏学问精深而篆刻平平的先例”,那位先生提出:“学问固然是十分重要的,但是它与艺术成就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因此他得出结论,倘若一定要说蒋先生是一位学者型的篆刻家,他认定蒋先生“更是一位难得的‘艺术型的篆刻家’”。(《独上高楼——蒋维崧教授纪念文集》,齐鲁书社二○○八年版,135页)
之所以形成这样的看法,是因为蒋先生与那位先生之间曾有过这样一次对话:当被问到“从篆刻的角度来讲,篆法、刀法、章法,就您的风格和特征哪一个方面更重要”时,蒋维崧先生回答说
“是设计”。因而那位先生认为,蒋先生“非常明确地将印章的布局和安排放在了创作的首要位置”。
恐怕不能不认为,这中间的逻辑关系失于简单了。诚然,就个人风格特征来说,在篆法、刀法、章法三者之间,最重要的只能是章法。因为篆法只关系到一个字怎么写、写出来的笔画错不错,它不可能成为个人创作风格的首要因素。一个字该怎么写、能怎么写,这是个文字学的问题,艺术家无论怎么样有个人风格,也不可能随心所欲。要随心所欲,那就不是写字,是画写意画了。刀法可以直接影响线条形态和质量,它对个人风格的形成有明显影响,但就影响的尺度来说,也不如章法显著。因此,硬要从篆法、刀法、章法三者之间作选择,这个问题本身就有点奇怪。
蒋先生的回答很巧妙。他并不直接作选择,而是回答了一个“设计”。如此顾左右而言他,表明他并不认同这个提问的合理性。设计,显然不可能只是简单地“布局和安排”,其内涵丰富得多。
著名文史、文献学者黄永年先生也是一位资深印人。他一九四四年师从郭则豫(号枫谷)先生学习篆刻,一九七九年曾参与发起终南印社;著有《黄永年印存》(中华书局二○○四年版)。他曾半开玩笑地对学生们说,如果觉得你的名字刻出来不好看,不要怪篆刻家,要怪你家老太爷没有给你把名字起好。这句话中实有至理。与其他艺术形式不同,篆刻的自由发挥空间相对有限。大多数情况下,篆刻的文字内容不由印人自由裁定;一旦文字确定,篆刻家只能就既有的一些书写形式进行一番选择,然后经营。
当然这里面并不是一个被动的过程。因为汉字的书写形式非常丰富,篆刻家在选择时是自由的。自由度的大小取决于腹笥;腹笥的丰俭取决于学问。明人沈野《印谈》有云:“印虽小技,须是静坐读书。凡百技艺,未有不静坐读书而能入室者。”(《历代印学论文选》,63页)说的正是这一朴素公理。
回到蒋维崧先生的例子。那位艺术家将蒋先生回答的“设计”翻译成行话“布局和安排”,基本上就一刀剔除了其中所蕴含的学问成分(亦即篆法),将一个丰富的、立体的构思过程简化成了一个单纯的平面设计。进而又将“篆刻造诣”等同于艺术成就,这恐怕属于转换概念。至于推论学问与艺术成就之间有无必然因果关系,世上例证和言说已经无数,剩下的只能冷暖自知了。
应该说,现在的艺术家具有这样的见解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居然还要堂而皇之地写出来。最近问世的《方介堪自选印谱》(中华书局二○一五年版),书前用徐无闻先生所撰《方介堪先生的篆刻艺术》一文作为代序。该文在列举方介堪先生的篆刻成就之余,特意表出两点,一是方先生“在篆印时,总认真考察文字的正误真伪,力求入印的形体都有正确可靠的依据。他绝不搞那种离奇怪诞的形体来惊世骇俗,哗众取宠。”徐先生对此深表赞同,他简直痛心疾首地写道:“乱造字或写错字,绝不是新,绝不是创造性。”二是,方先生的“绝大多数印都是笔画明晰而不含糊粘连,印面完整而不残缺破烂”,徐先生比喻“这犹如唱戏不耍花腔,一板一眼吐字清楚明亮”。徐先生自己虽不一概反对刓角敲边,但对“那种无印不烂,无边不缺,藉以藏拙掩丑的作风”也大不以为然,深感“不足为训”。
徐无闻先生该文撰成于一九八○年。从那以后,正是中国篆刻发展最为迅猛的时期。据李刚田先生《篆刻技法百讲丛书总序》所言,有人认为这段时间的变化“要大于五百年明清流派篆刻”(见赵明:《做印技法百讲》,河南美术出版社二○○八年版,2页),很多观念都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例如,古人认为印面的和谐首先是印文字体的和谐。清人许容在《说篆》中说,刻印“文须考订一本,不可秦篆杂汉、唐。如各朝之印,当宗各朝之体,不可混杂其文,改更其篆。若他文杂厕,即不成文;异笔杂厕,即不成字。”(《历代印学论文选》,175页)冯承辉《印学管见》也有“大小篆不可兼用”的见解(《历代印学论文选》,329页)。类似的看法不胜枚举,几乎已成为印学中的金科玉律。然而到了现时代,已有人以战国玺印文字为例,宣称:“创作中万不能抱残守缺、胶柱鼓瑟。不能硬性规定齐系的‘马’不能和楚系的‘玺’出现在同一方印上。”(《做印技法百讲》,10页)
提出这样的主张,当然也有动听的理由:“我们现在毕竟是搞艺术创作,不是刻印给齐国人用给楚国人用。美不美是首要标准(当然不是唯一标准),我们不过是借传统的印章形式,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情操,思接千载,发发思古之幽情而已。”(《做印技法百讲》,11页)但根本无需思考,便不难发现这样的理由其实无根。美,绝对不是可以任意胡来的。穿西装很美,着布鞋也很美;穿西装配布鞋,美吗?如果认为这样不搭调,那么将齐系文字与楚系文字拼凑在一起,与着西装套布鞋何异?将齐、楚文字混搭,说成是发思古之幽情,那么穿西装而着布鞋,岂不可以说成是中西合璧?
美,应该是有底线的。学术上的操守,应该成为篆刻艺术的底线之一。
自清末以来,篆刻的底线不断被拉低。先是粗放残破印风盛行。早在一九二四年,邓之诚先生就痛下针砭:“时贤刻印,自意浸淫秦汉,或则独辟蹊径,迹其实,则规橅残砖半甓之文,务为丑怪恣肆,不可以规矩强之,盖几几乎风靡一世,谭艺者莫之敢违焉。”那些人“刻石奏刀后,复磨之、琢之、击之、锥之、敲扑之、掷之地而践踏之”,总之是“务极破碎支离,然后以为奇古”,他觉得这是一种“奇僻诡异之风”。(《邓之诚印谱》,中国书店二○○七年版,2页)当然,学者的抨击没用。半个多世纪后,上引徐无闻先生仍在说“不足为训”,可见斯风未替。至于当今,更加滔滔者天下皆是,早已令人欲说还休了。
继之,入印文字鄙俚成风。本来作为实用的信物,印是很有点神圣的东西。文人刚开始玩印时,有些人对于用诗赋词句刻闲章都很不以为然。入印内容日趋拓宽后,还是有很多讲究。比如清人陈鍊在《印说》中提出八不刻、五不可刻,其中便有“义不雅不刻”、“不通文义不可刻”。(《历代印学论文选》,296页)总之,作为文人余事,刻印是一件很风雅的事。可是到了五○年代,“猪粪尿”、“猪奶头”、“猪膀胱”、“猪睾丸”、“猪卵巢”都入印了。还凑出一本洋洋大观的《养猪印谱》(上海文化出版社二○一五年版)。呜呼,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印文,真不知那些篆刻家在创作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审美感受。
民国年间,西泠印社第二任社长马衡先生曾发表一篇《谈刻印》,提出,“刀法为一种技术,今谓之手艺,习之数月,可臻娴熟”,而“研究篆体,学习篆书,则关于学术,古谓之小学,今谓之文字学,穷年累月,不能尽其奥藏”。(见《凡将斋金石丛稿》,中华书局一九七七年版,290—302页)对于这样一个见解,当今有篆刻家感到“瞠目结舌”,说:“文中的许多观点已有明显的时代距离感,令今人不敢苟同”;并判定“其根本立场是文人学者的学术评判,将艺术和学术混为一谈,纠缠不清”,且宣布:“用学术的标准去检验艺术的篆刻创作,篆刻艺术只能是死路一条。”(《做印技法百讲》,9页)
笔者对马社长的这篇文字也曾读过,实话说,眼拙,尚未能看出其中有何“纠缠不清”之处。倒是对于所谓“死路”一说,心下不无忧虑。篆刻从宋元一路走来,每一步跨越式发展都是学问滋养的结果。近数十年,鄙弃学养、专事刀笔的印人络绎不绝,也没见谁走出了什么“活路”。未来何去何从,恐怕只能多方努力。既然各人对自己信心满满,那就各持己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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