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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何處不文章

上微博數年，知曉徐戰前先生是舊體詩大家。看他的微博，每每驚奇那些七律七絕，仿佛家常說話一般，咳玉吐珠信手拈來，且格調不凡辭藻優美，對仗工整格律謹嚴，唯有欽佩與自慚。後來知道，徐先生是南開大學的高材生，中國電信《掌上國學堂》總編輯，河海大學、南京理工大學等院校的兼職教授。

得知徐先生大作付梓，且喜且憂。喜的是，可系統地閱讀他的詩作。憂的是，可別又碰上花呀雲呀月呀、流水落花之類。讀罷詩集，方知我多慮了。只要秉持一顆赤子之心，只要有良知，當然，還要有天賦，無論時代怎樣變遷，真正的文學，無論何種形式，都不會過時。

《山程水驛詩草》是徐先生三十年來所作舊體詩的一部分。全書分為《曳落河詩草》、《天問樓詩草》和《如醒堂詩草》三編。因直言見罪于上司，他被“發配”到新疆和內蒙工作。一樣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報導新闻的紙筆和相機替代了戍邊守卫的金戈長矛——八千余裡舟車馬，百十來天雨雪霜；丹心飲馬長城窟，青眼放歌敕勒川……只需看看第一編的目錄，就能明瞭詩人足跡所至，心跡所系。他《浪新疆》、《上敦煌》、《過包頭》，《興安嶺采風》、《夜宿烏審召》、一《過赤塔》、三過貝爾加湖。黃河故道、萬年冰洞，草原牧女和牧歌……在在都能激發詩興，醞釀佳作。

正如《詩品》所論：楚臣去境，塞客衣單，骨橫朔野，魂逐飛蓬；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深厚的國學根底，佐以二十載千里黃雲雁門吹雪，成就了《曳落河詩草》，歷練出這位豪放浪漫、曠達灑脫的詩人。

偶爾，他也思鄉：茱萸插罷人如醉，夢斷家山淚數行；但他並不孤獨：大野之中獨餘我，朔方以外更何天？更多的時候，他沉浸在詩的王國裡，與先賢神交，和歷史對話——來尋蘇武道，泣對李陵碑。異代詩人憤，千秋國士悲；風骨自堅千古後，屢經劫火未成灰（《讀居延漢簡》）；四海五洋杯水耳，任憑天下事滔滔（《珠穆朗瑪峰》）。

瀚海風雲自剪裁，廿年強項賦歸來。天留七尺開生面，放眼江南酒一杯。才子多才，亦多情；萍蹤無定，心须定。青春已逝，少年漸老，終於，他在金陵安頓下來。少年情懷，留在了曳落河；中年哀樂，凝聚于天問樓和如醒堂。一如羈鳥歸舊林、池魚回故淵：因逢舊雨饒清興，老酒新詩佐亂談。工作之餘，他訪詩朋呼酒友：信有詩情通上界，且歌且嘯且逍遙。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從曹操、陶淵明到李太白，詩人和酒徒幾乎總是合二為一，戰前先生也不例外——偶逢靈感催詩話，忽悟童心覺酒真。縱橫意氣詩千首，俯仰乾坤酒一杯。他常自謙詩不如人，人不如酒。一遇到意氣相投的人，就嚷著要“喝一把”。也許，只有微醺、乃至大醉，才能讓詩人傾瀉一腔激情，紓解滿怀愁緒，詩草中與酒相關的詩句俯拾皆是。

前輩劉夢芙言：“相逢休恨晚，人間貴知音”。詩集附錄了一些詩友的唱和，多為精彩之作。于交友，徐先生有他自己的標準：此心冥契即知音。他惜友重情，豪俠仗義：江南恰逢重陽節，流水青山送汝來；兩岸青青楊柳枝，依依欲系遠行船。對朋友，他像望京黃珂一樣不吝錢財。更難得的，是不吝讚譽——初識野夫：高高廊廟男兒少，莽莽江湖俠骨多。一馬橫刀走天下，閹人有位又如何！

慣於瀚海閱炎涼，不逐紅塵爭短長；域中卻有孤高種，偏向驕陽背處斜。從少年才子到中年酒仙，戰前先生寄情于酒、癡情於詩、忘情于友，對仕途進取反倒不甚在意。對包容他的人，則心懷感恩：四十年來沙劫換，依然無恙義熙人；除卻勞勞升鬥計，尚能余事作詩人。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較之嚴酷的從前，現在的社會畢竟有所進步。

哀樂錐胸惟醉酒，山河舉目剩創傷；蒼莽關胸次，艱危待我曹。即便是草間求活，那胸中芒角和萬千熱腸，也旦夕難忘國是民瘼，長夜歌哭，有淚如濤：長夜真無夢可尋，吾土吾民太傷心！蒼茫天地煢煢立，淚盡中華患益深。戰前先生不僅有大詩才，更有一腔憂國憂民的情，一顆為民請命的心，肩負深重的歷史使命感和責任感。

猶向滄浪問濁清，尚存一息以詩鳴。黃山醉臥君休笑，老子胸中有不平。徐先生長於七律，也擅七絕，雖是舊體，寫“新天地”的民間疾苦、世相百態，卻並無暌違之感。或拍案而起金剛怒目，或冷嘲熱諷嬉笑怒駡，色色皆成文章。他譏刺各種紅塵中人，顯宦、鴻儒、名媛、巨賈、博士、詩人、記者，一首首小詩有如一幅幅速寫，形神兼備，嘴臉鲜明。詩人：民間疾苦分明在，未向篇中吐不平；記者：頌歌聲裡哀心死，狂禰奸曹已合流；民工：失卻田園難再尋，置於城市竟多餘；戲贈某將軍：不是將軍花老眼，反觀卦卜尚無差。他寫微博這樣的新事物，也靈動多趣頗有網感：沙上新成刺天塔，網中暫作脫鉤魚。

對詩歌創作，徐先生的見解，即思無邪：剖開肝膽同君吐；詩貴得情人貴真。有人說詩貴含蓄，我卻以為，倘含蓄太過，無人能解，或是懂的人鳳毛麟角，這樣的詩，又有多少意義？古往今來，能流傳千古的詩歌都是淺顯明瞭的。文字淺，詩意未必淺。

戰前先生的詩，縱陸海潘江之才，抒屈平禰衡之憤，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樂而笑，傷而哭；去文飾，少雕琢。仗氣高風，真骨淩霜；咳玉吐珠，惠連在心；芙蓉出水，詩有生氣。憂家國如杜子美，放形骸若李太白，淡名利似陶淵明，雄健豪放類蘇東坡，明白曉暢近白樂天。

假如，每個人都能長命百歲，在世的日子也只有三萬六千天。有限的生命裡，有人孜孜於功名利祿，有人汲汲於金錢美色，有人耽於聲色犬馬或清賞雅玩，也有人為他身處的時代畫影圖形，記下可歌可泣之人事，錄下可憤可怒之世相，努力喚醒渾渾噩噩的大眾。這樣才華和勇氣兼具的人，可謂寥若晨星。戰前先生就是其中一位。我有理由相信，幾百年後，他的詩還將流傳下去，成為這個時代的注腳。這也是我這個舊體詩的門外漢願意寫一寫讀後感的緣故。

（注：文中所引詩句，除特別注明外，皆出自本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