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绥铭

在主流舆论中，性关系和性生活都应该是始终专一的，就是一生一世都应该仅仅与一个人有“性”。可是在当今中国人里，这一理想在多大程度上真的实现了呢？

为此，我专门调查了异性恋者的“多伴侣”情况。它说的是：无论被调查者自己结婚没结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是曾经与超过一个人发生过性交，就算有过多伴侣；但是排除了再婚和多次婚。

多伴侣，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终生累计有过多伴侣”，就是直到被调查之前，在自己的一生中，只要跟超过一个人有过性生活就算，不管是发生在多少年之前。

第二种情况则是：“上年之内有过多伴侣”，就是仅仅在调查之前的12个月里，是否与一个以上的人有过性生活。

下面首先看看，中国18岁到61岁的男性总人口中的情况。

上面的图表一目了然。在男人中，无论是终生有过多伴侣还是上年有过，都是一直在增加。终生有过多伴侣的男人从2000年的23.6%增加到2015年的56.6%，增加一倍还多。上年之内有过的人则从2000年的8.6%，一直增加到2015年的35.0%，增加将近2倍。

这就是说，从一生一世的角度来看，不专一的男人已经超过一半；而且仅仅在调查之前的一年内（大约相当于2014年5月-8月），不专一的男人已经超过三分之一。

那么，女人的情况怎么样呢？

上面的图表也是一清二楚：在中国18-61岁的女性总人口里，有过多伴侣的比例虽然比男人少，却同样是一直在增加。女人一生中有过多伴侣的人，在2000年的时候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只有9.0%，可是在短短15年之后就达到30.5%，增加2倍还多。同样地，在上年之内有过多伴侣的女人，则从2000年的区区2.9%，增加到2015年的16.2%，居然是2000年的5倍还多。

女人的这种情况，恐怕会引起更多的注意或者谩骂，因为传统思想更加不能容忍女人在性方面的不专一，尤其是，那些“良家妇女”比男人更加痛恨那些不专一的“坏女人”，因为她们威胁到“好女人”的社会地位。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仅仅从2014年5-8月到2015年同期的短短一年之内，在每六个中国女性里面，就有一个女人跟一个以上的男人上过床，还不包括那些再婚和多次结婚的女人。不管谁来骂，也不管骂得多么凶狠，这个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

总而言之，不管“性必须专一”这种传统道德好不好，它都在21世纪的中国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在2014-2015年间，已经有三分之一还多的男人和六分之一左右的女人，不再接受这种道德的控制了。

尤其是，多伴侣的这种现状，威胁的不仅是已婚者，更是那些情窦初开的生命。曾经有好几次，女大学生对我说：“您别老讲您这些数据啦。这让我们还怎么活下去？”可是，我不讲，它就不存在吗？谁承诺过，这个世界就一定会是清纯可爱的温柔之乡？生活，必须付出很多必要的代价，如果搞不清这个，那才活不下去啊。

总之，面对这样的生活现实，我们再去争论“道德不道德”已经于事无补，就连亡羊补牢也不大可能了。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该不该反对”的问题，而是一个“反对有效无效”的问题。对于“性专一”这样一个理想，也不是“要不要提倡”的问题，而是“还有多大可能性”的问题。如果我们闭眼不看现实，那么我们就会落到“假道学”的悲惨境地：他们“灭人欲”灭了一千年，却眼睁睁地看着中国性革命的巨轮从自己身上碾过。

对于全社会来说，我们还不如讨论讨论，与其坐等大坝崩塌，为什么不能早早地开闸放水、重建沟渠呢？

对于个人生活来说，恐怕愈来愈多的人，只能是努力学习应对技巧，尽可能地减少对自己的伤害了。

附录：潘绥铭的四次全国调查的简介

历史比较：

在潘绥铭教授的主持下，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于2000年、2006年、2010年和2015年，四次完成“中国人的性”总人口随机抽样调查，基本上是每五年一次。每次调查的随机抽样方法、调查地点、调查方法、问卷内容都基本一致，因此具有历史可比性。

随机抽样：

四次调查的对象都是中国境内18到61岁的、能识汉字的总人口。在2015年，全国人口总数为13亿6782万人，其中18-61岁的人大约是9亿4千万人。

我们采用分层等概率的随机抽样方法，直接等距抽样到县级地理区域，再按照第4名原则，抽取街道或镇、居委会或行政村，再按照当地居民和流动人口的地理位置，直接等距抽取个人。

这样就可以涵盖这个年龄段里的所有中国人，包括城市和农村，包括男女老少；每个人都具有相等的可能性被调查到，具有95%的把握，足以代表这些人的总体情况。

调查地点：

分布在25个省市自治区的103个县级地理区域中的街道和镇，其中城市居委会67个，农村行政村36个。每个调查地点完成大约50个问卷，总计5136个合格样本（男性占48.1%），抽样应答率66.5%。现场应答率91.7%。四次调查总计样本23,147人。

调查方法：

派出调查员，直接到达全国各地的居委会和行政村，在当地调查3天以上。

直接抽样到个人，邀请被访者到事先准备好的访谈室来，一般是居委会的房间或者学校教室。

同性别、一对一地、在封闭空间中访谈。

获得被访者的“知情同意”，允许拒绝回答任何一个问题或者中途退出。

把调查问卷制成电脑程序，调查员携带笔记本电脑到当地，在调查员教导之后，由被访者通过按键盘来独自完成问卷。这是目前国际公认的最接近真实的方法。

调查内容：

自己的社会地位、健康状况、魅力与性感、社会交往、未婚者的恋爱与性、婚姻状况（含同居）、双方情感、性生活细节、非婚性关系、多伴侣性行为、“看黄”、上网活动、异性按摩、一夜情、找小姐、交换伴侣、多人性行为、同性性行为、性生活障碍、使用新毒品、购买性用品、遭到性侵害或性骚扰。

如果被调查者没有任何性行为，那么就会仅仅回答86个提问；如果什么情况都有，那么就会回答192个提问。

统计方法：

按照国家数据中的城乡、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的分布进行复杂抽样加权；使用PASW18.0软件（原SP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