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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音(一)

(2008-06-09 16:5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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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丝带

文学作品

文化

短篇小说 <<天音>>之一   

                                   悲 凉 的 民 歌 手

                                                                  郭雪波作

 

 

     老孛爷天风,呆到午后才背着四弦胡琴出发。

     来接他的那后生赶着一辆毛驴车,车上铺着小羊毡,老孛爷却不屑坐那毛驴车,打发那后生先回去,说他跟着就到。后生以为老孛爷是乘自己的红毡马车或是骑自家马。结果都不是,老孛爷靠两条腿走路,徒步穿越那30里沙坨路,他宁愿步行,也不坐驴车。

     老孛爷是位说唱艺人,早先叫流浪艺人,是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吃到哪儿的那种居无定所的民间艺人。其实老孛爷过去的真正身份,那时叫萨满教的孛师。更早先这一带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年代,部族都信奉拜长生天为父长生地为母的原始宗教萨满教,后随着草原沙化农业化之后萨满孛师们也没落了,跟那些绿草一起消失了,传到如今更是凤毛麟角,老孛爷天风便是那个幸存的凤凰毛或麒麟角。

     羊肠沙路七拐八绕随着沙坨子地形伸展,那个敖林屯好多年没去了,路变得很生,好在毛驴车的新辙印在前边清晰可辨,雨季的秋日沙坨子里风轻,气候蛮宜人,走路很凉爽。远处坨根的柳丛中可闻狼狐低狺轻吼声。这一带沙坨叫塔民·查干沙漠,意思为地狱之沙,活动着一群野狼家族。多年前老孛爷的儿子从野外带回一条患病冻僵的小狼崽,在他家炕上躺了两个月,那时候老孛爷的老歌村里人听得少了,老孛爷每晚在昏暗的油灯下自拉自唱,只有那小狼崽在炕头趴着静静地听。几个月后那狼崽便逃走了,不知行踪,老孛爷也不以为意,任其自然。

     黄昏时分才走进那沙子埋了半截的敖林屯。

     村长热情款待,杀了羊,喝了酒,然后就开唱。在村公所那沙子快埋到顶的三间旧土房里,围着几十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听老孛爷的民歌说唱。敖林屯明天就不复存在,生态移民,七八十户村民分成三五户一拨撮到几十里外还能耕种的甸子地村庄,这原址一带的沙化地搞退耕还草,封坨育林。这是敖林屯的最后一个夜晚,村长请来老艺人唱最后的挽歌。

     气氛倒看不出什么压抑或悲凉,年轻一些的还满高兴,迁到富裕新村生活更有些奔头,不至于像如今这样穷得叮当响,犹如困在沙窝子里的饿狼,没有电灯电话,没有电视广播,搞个活动也只能请一名过时的老艺人说唱昨天的老歌。

      开始大家还听得津津有味,人渐渐变得稀少了。老孛爷以为有些人是方便解手去了,可回来的少,不再见影儿的多。老孛爷不泄气,依旧地卖力气拉他的琴,唱他的歌:琴是好琴,东蒙地带流行的那种四弦胡琴,蒙古语称胡古儿,古色古香,琴箱是六片古松板黏制,弓弦是上等骏马长尾上选出一根根精丝合成,四根音弦则是粗细不等的精良鞣皮调成的京都琴行上品,琴柱中间由镀金黄铜圆匝连接,整个四弦琴便是一件上百年的老古董老古琴,那拉出来的旋律更是悠扬浑厚,余音绕梁。老孛爷觉得可能自己说唱的长篇叙事民歌《达那巴拉》不合时宜了,曲调过于悲凉,故事也颇曲折,现在的人能听进去的少。于是老孛爷清清嗓子,鼓起精神,换了一曲幽默戏谑稍稍带有男女调情的老歌《北京喇嘛》,可效果依然不佳。闭目自顾自唱的老孛爷再次睁开眼时,偌大的三间房里,变得空荡荡,他的前边只坐着一位听众。一个八九岁的男童。

     还好,毕竟还剩着一个忠实听众,老孛爷自嘲说,放下右手握的弓子,端起前边方桌上的红茶润润嗓子。

     不过,老孛爷也好生纳闷。

     他俯下身子对那男童说,小嘎子,坐到这会儿,真难得呀你。

     那小娃子挠挠头,嘿嘿直乐。

     老孛爷又说,小嘎子,你爱听老爷爷唱的歌呀?

     那小娃子憋红了脸后直说,不爱听。

     呃?老孛爷不悦了,又不大甘心地问,那你也是听不懂我唱的歌儿喽?

     是,听不懂,老爷爷。小娃子胆子大了些。

     那你坐在我前边,神色又那么着急干什么?老孛爷问。

     我是着急回家。

     那你回家便是。

     可你屁股下坐着我家的毡垫子呐。

     老孛爷的脸顿时变了。本想从屁股下抽出那垫子,狠狠掷给他,可又改变了初衷,轻轻拿出垫子轻轻递给那男童,又轻轻对他说,小嘎子,谢谢你,难得你这么长久陪坐着,没有直接提出要垫子。

     谢谢老爷爷!那男童如获救的兔子,抱着垫子撒腿就跑出屋去,带出的风差点扇灭了那昏暗的马灯。

     老孛爷有些凄凉。缓缓地把琴弓挂在琴耳上,准备收摊停活儿。这时,那名村长出现了,不知上哪儿喝了一通酒回来,脸膛呈猪肝色。他是安排完老孛爷开唱后便称有事出去的,他以为村民们都在这儿热热闹闹地听老孛爷说唱呢。眼前这空空荡荡场面,颇使他脸上挂不住了。他喊起来,人呢?人都哪儿去了?宝柱!你死哪儿去啦?

     应声跑进来一个小伙子。

     村长训斥他:你这团支书怎么搞的?听歌儿的人都跑哪儿去啦?

     怎么能这样子!怎么能给老孛爷凉下场子呢!

     团支书挠挠头苦笑着答,隔壁有几桌扑克比赛,巫嘎秃子家又设了赌局,东村哈尔套请来了放录相的,说是武打片,好多人涌过去了。

     村长说,黑灯瞎火,十里外的东村,人都去看武打片儿了?

     团支书说,东村也搬迁,这一晚他们那儿搞得比我们热闹。

     村长半晌无言,随后对老孛爷抱歉说,对不住了老孛爷,慢待你老孛爷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倒省了嗓子省了力气了,反正你也付了我酬劳,这样一来我还合适了呢。老孛爷倒宽容,不计较,替十分尴尬的村长开脱着。

     老爷子不介意,那晚辈就放心了,那么,今晚咱们就到这儿吧,您老就随我去歇息,村长满脸堆笑。

     好吧。老孛爷说着就要把胡琴收进缎布套子里。

     等一等,我还听着呢。从昏暗的土房远角传出一个老弱的声音,嗓音沙哑。

     老孛爷和村长都吃了一惊,回过头,循声寻找那个人。屋里实在太暗了些,梁上挂着一盏马灯,那光线微弱得根本照不清那位龟缩在远屋角听歌的人。

     村长索性摘下那盏马灯,提着走过去,后边跟着老孛爷。

     村长的马灯终于照清了一张榆树皮似的老脸。

     原来是您,达日玛老奶奶!村长的声音都变了。

     是我,你小子,不像话呢,我是特意来听老天风唱歌的,你咋就这么早收场了呢。达日玛老奶奶张合着一张无牙干瘪四处漏风的嘴巴数落着村长。

     是,是,老奶奶,晚辈不知道您老在这儿听歌儿呢,您老咋就选了这么远的背角坐呢,前边坐着多好啊。

     在这儿听歌清静,入耳,能听到心里去。老奶奶说。

     您老都八十了,耳朵还这么好,真是难得。

     歌儿是用心听的,不是用耳朵听的,懂吧,你小子。

     是,是,您老说得是,村长笑笑。他回过头向老孛爷介绍说,她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八十岁老奶奶达日玛,也是一位老五保户孤寡老人。

     老孛爷的心有震动。他也是年近70的人,一直以为自己身体硬朗,耳不聋眼不花,可现在比起这位八十岁的老大姐来说可差了不少呢。尤其令他心里感到热呼的是,她才是真正的听众,一位会听歌听懂歌的真正听众。

     老大姐,小弟在这儿向您请安了。老孛爷左腿向前,屈膝行老礼。

     不敢当,这可过了。我只是你的一个听众,按现在小子姑娘们说法儿,是你的歌迷,你的追星族,哈哈哈哈。达日玛老奶奶说着,张开无牙的嘴乐了。

     老大姐说笑啦,您老爱听的话,小弟在这儿继续给您说唱好啦,老孛爷说。

     那敢情好呢。老奶奶笑了,脸上皱褶全挤成一团。

     老孛爷看一眼面有难色的村长,回头说,这样吧,老大姐,我就去您家给您一个人唱,反正这里也没人听了,您老就躺在炕上,舒舒服服地听我给您唱,这儿的木头板凳坐久了屁股会木会麻,这房子又四处透风。

      我那儿也透风,比这儿强不了多少,又没有灯油。

      那我摸黑儿给您唱,唱一宿,老孛爷说。

      那也不错,您坐着唱,我躺着听,跟听匣子差不多,我还老合适呢。

      就这样,村长提着马灯搀扶着达日玛老奶奶,走在前边,老孛爷抱着他的胡琴后边跟着,在村中沙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这时节夜黑风高,从远处传来沙狼的哀号,村公所旁边一家灯火通明,有一拨人在那儿玩牌赌博,欢送着这穷沙村的最后一个夜晚。越穷的地方,赌博倒成风,卖房卖妻甚至杀人越货。

      左绕右绕,终于在一座沙凹里戳着的土房前停住。说是房子也抬举了它,东倒西歪,流沙埋了一半儿,四周都用柳木棍支撑着,如一座旧马架子或牛棚。走进屋里,一股又潮又涩的沙腥味夹杂着其他味儿扑面而来。屋里也支撑着好几根柱子,顶着墙或房梁,唯恐哪天塌下来活埋了老奶奶。房子四面地角有好多耗子扒出的土,一堆一堆的,风从那耗子洞往屋里灌,也从檐下或四角缝里往屋里嗖嗖地吹进来,夏天这倒是凉快了,可寒冬三九怎么熬呢,没有把老奶奶冻成人冻儿真是万幸。

      老奶奶塌陷的嘴巴嘟囔着说,这就是我的金銮宝殿,天风老孛爷你就将就点儿啦。

      挺好,挺好,这儿更安静,好唱歌。

      俺屯子穷,日子难熬。村长说着,把手里的马灯挂在靠坑的一根柱子上,又说这马灯就留在这儿,照个亮儿,油不够过会儿我让团支书宝柱再送些过来。

      老孛爷说,不用再送了,黑着灯唱更好呢。

      村长走了,留下一个爱唱一个爱听的俩老人,在这大漠孤房里说唱蒙古民歌。风作和,远处狼嚎伴唱。

      屋里很静。

      达日玛老奶奶索性吹灭了那盏马灯,屋里更是漆黑一团。她摸索着爬上炕,歪靠炕角的被摞半躺着说,唱吧,老天风。

     黑暗中,老孛爷笑一笑,喝一口老奶奶上炕前倒给他的一碗凉水,润润嗓子,问,老大姐想听啥曲子?

     你随便唱些,过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想听啥。

     好吧。

     老孛爷调弦,往琴箱上方的弓弦磨擦处又上了一层新松香,还拿出一个丝锦松香包好好地喂了喂马尾做的长弓弦,一直到那黑黄色的马尾弓弦变白为止。

           (待续   该小说转载于<<新华文摘>>)

 

                                                            2008年6月9日于北京金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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