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缺乏勇气在很公开的媒体上谈全显光老师,这不是因为我的老师不够好,而是因为他太好,我不够好。如常言所说:一流老师门下多是二流学生,二流老师门下才有一流学生。我的老师显然是一流的,我却连二流也够不上,如果斗胆自报出身,其实是有辱师尊的。
在人的一生中,能遇到好老师,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对才能平庸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我在进全显光工作室之前学画多年,对中国学院派美术也算略有所知,但是如果没有全师在近三年时间里耳提面命式的悉心指教,我到现在也一定会和很多那个年代的美术学生一样,分辨不出美术领域的优劣香臭,还会神经兮兮地一看见什么时髦的东西就顶礼膜拜以至神魂颠倒。是我的老师给我打开一扇通往艺术广阔空间的大门,虽然那时我还不到30岁,但我当时学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个时期中国美术界的局限,这些东西中包括人的审美观和素描技巧,在很多年后,美术界里的人才慢慢认识到这些东西的价值。
全显光教授是一个有杰出创造才能的人,是一个终身以美术教育为职业的人,是技艺精湛的中国画家、版画家、油画家、水彩画家和素描画家,他还是一个学者和发明家。我在他的工作室里学习素描和色彩,还学木刻和油画。记得毕业时全师说我只学到了百分之四十,我当时以为我学到了他的全部学问的百分之四十,心中好不得意,但很快我就发现了,我学到的只是他给我们开课内容的百分之四十,这就是不及格呀。可就是这百分之四十的所学,也能支持我毕业后在高校里教书至今。当然,我后来因工作需要转行从事美术史论教学,以至不能完整体现师承,但我至今研究理论的方法,仍然是在全师那里学到的结构分析法,还有客观实证精神。说起来,这是一个老师能赐予学生最珍贵的礼物了,当老师当到这个份上,就可以有尊严了,这就是我这种不肖弟子提到全师也肃然起敬的原因。说起来,我也当老师很多年了,相比全师,除了照本宣科,我实在没有任何礼物送给学生,也就至今没获得过尊严。
“埋名自古是奇才”,一流的艺术才能和艺术教育才能,注定了全师要终生寂寞。迄今为止,全师之学既非正统权威之学,也非显贵门派之学,更非时髦流俗之学,而差不多已是遗世独立之学了。全师虽名显光,但其名与实相比,多年来是既未彰显于世也无耀眼之光。他只是利用他通晓古今中外的学术优势,在美术创作和教育领域默默耕耘,并以超人功力达到国内罕有人匹敌的程度。他在1960年代初回国后曾被安排作助教工作,那时他的实际水平已远远超过当时的教授;在1970年代末期几经周折建立的仅有一间屋子的工作室,在我们这届学生(三个人)毕业后,又招了一届(两个人),就被学校撤销了,而且从此就不见于校方的任何正式记载,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工作室。1990年代以后他在家里教一些年龄较小的学生,条件有限不说,想开展较大规模的教学实验就困难了。后来他刚到60岁就退休了,与一些有水平的教授一样,退休之后绝不被返聘,这也是那个学校的一道特有景观——只允许庸才误人子弟,不允许大师执掌教鞭;领导退休一定返聘,教师退休就退休了,哪怕你是真正的名师大师。不过退休后的全师家里仍不断有学生登门求教,这种发自民间的学习情况让人感动,来访者三教九流的身份,也使我觉得看似很严厉的全师,其实是有教无类的好好先生。当然我在离开学校后至今的20多年里,也常常登门向全师求教,这样还附带一个好处,是能经常看到全师的画作,悬挂在他家的墙壁上,时常更换,每次看到都有耳目一新之感。
我向全师学得最多的是素描,尤其是人体素描,用功最勤,可后来阴差阳错走到美术史论的圈子里,把那些很好的功夫撂荒了。说很好,当然是敝帚自珍,若与全师的素描相比,我那两把刷子就提不起来了。全师的素描大气磅礴,举重若轻,形式上能随着描绘对象的不同而千变万化,实非国内一般所谓素描可比;那时他在课堂上偶尔作画,我们只有傻看着的份。后来我跟他学油画,方法也与当时流行的迥然不同,是用透明色层层罩染,这是欧洲古典油画的路子。到了1990年代,我看到中国一些美术学院花重金请老外来传授油画基本技法,学生们从绷画布打底子开始学,心里就发笑,因为我看那几个大鼻子教的东西与我们从全师那里学过的内容几乎是一样的,没什么新鲜的,不知那些人咋还忙得那么起劲?后来工作室没有了,全师的教学实验搞不成了,转而以创作中国画为主,山水,花鸟,人物都画。山水画得比较黑,走的是黄宾虹的路子,但更抽象,有新意,通常不容易被人理解;花鸟中多荷花,通常是大笔泼墨,苍劲有力;人物画里有不少钟馗像,是一绝,能得钟馗神韵,堪称前无古人。可惜,全师这些作品发表极少,我几次要拍他的作品拿去发表,都遭到拒绝,理由是还没画好呢。后来我好不容易拍到一幅他送给别人的作品,发表在一个学报的封三,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这是因为,稍有教养的人,站在全师作品面前,都能隐隐感到这可能是此时代的伟大作品,虽然这些作品至今还没有一流的名声。
一流的作品默默无闻,对一个国家和一段历史来说都不是好现象,与这个现象相伴随的,是那么多末流的作品却能拥有一流的名声,在拍卖会和展览会上搔首弄姿。或许,在各种冒牌艺术大师满天飞的时代,真正的艺术大师只能缄默无声。我觉得全师现在差不多是一个默不作声的人,这可能与他的年事渐高有关,但他从未停止过对艺术问题的思考,他的艺术笔记越记越厚,作品也越来越多,两个很大的眼睛也始终那么明亮。这两个明亮的眼睛给许多见过他的人留下深刻印象,我老婆就常提到全师的眼睛,说看上去挺吓人的。
在和全师学习之前,我多少有一点狂妄之心,奢望自己也能创造出一点什么来。在跟随全师学习之后,我知道中国已经有了一种科学深入的艺术教育体系,这个体系已经基本完备,留给我的事情只是学习,很显然,我这里说的就是全显光美术基础教育体系。有关这个教学体系的内容,1982年的《美术》杂志上有图文并茂的介绍,全师的《素描探索》(辽宁美术出版社,1995年)一书中也有概略的解说。事实上,有了这样完备的教学体系,我们就不需要跟在西方人后边胡乱探索和盲目追随,我们也不必挖空心思地去弄一些似是而非的所谓创新什么的。至于现在为什么仍然有那么多的美术家只会以拙劣的技能画照片,有那么多的美术学院还在用那么拙劣的画法教授学生,就不是这里要说的话题了。
说到最后,还要简单介绍一下全师的生平,他是云南昆明人,1955-61年在东德莱比锡艺术学院留学,专攻版画和油画,毕业后回国在鲁迅美术学院任教。1979—86年举办全显光工作室,招生两届,学生毕业后多出国深造。他在担任教职期间培养了数量不多的研究生、本科生和进修生,退休后专事中国画创作。教学范围涉及素描、色彩、版画、中国画、油画、水彩等诸多领域,创作则以中国画、版画和水彩为主,学识精深博杂,画风强悍厚重,对中国现代美术基础教育尤有贡献,创建出独特的素描教学体系,影响深远。比较详尽的有关全师的生平介绍,可参见何为民写的《离形去智、返朴归真——全显光及其艺术》一文,何是师弟,现在英国牛津大学做博士后研究,他这篇文章是英文的,给我看过中文的初稿。为民老弟对全师也一向佩服,时常打来越洋电话和我相对感叹之。我们都清楚,虽然我们现在的工作条件比全师当年好多了,但在人格、才能和创造性方面,全师都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
谨祝全师和师母健康长寿!自足快乐!
(注:本文是因马智兄所邀而写,他让我写这个干什么我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