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谚里的本乡本土(散文)
(2013-02-18 15: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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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谚里的本乡本土(散文)
□小
彩虹遐思
彩虹,家乡的人,称之为“虹(读jiàng)”。
听老人讲,不能用手指指虹。不知为什么不能,反正是不能。好像,虹是非常神圣的,拿手指指它,就会显得,你对它既不尊重,也不恭敬。据说,小孩要是指虹,指了虹的那一根手指头就会坏掉。怎么个坏法?说是,你用来指虹的那一根手指,在后来的日子里,会无端地化脓、腐朽、烂掉。这太可怕了。手那么要紧,烂掉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可不能拿我自己的手指冒这么大的风险。也是因此,我小的时候,在父母和本村老年人的再三告诫下,我从来不敢用手指指虹。
听老人讲,虹的出现,是天空到河流里,来喝水或取水的。老年人认为,虹是天的嘴,它要是喝饱了,天就会在需要下雨的时候,有雨可下。听老人讲,虹是非常害羞的,谁要是用手指指了虹,虹就很快消失不见了,当然不能将水喝足。
我终于明白,老人这么讲,是为了让虹不被打扰地,把水喝足。就这么简单。
长大一些了,我才觉得,这样的说法没什么科学依据,就想用手指故意地,指那么一指,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否定这种说法的荒谬。让人惋惜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虹却不容易看见了,仿佛虹也怕我用手指指它,故意躲着我一般。
我还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一桩奇遇。大意是,不知道是谁,到山林里去,下午回家的途中,突遇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天色已晚,他急于赶路回家,于是脚步匆匆。当他路过一条涧溪的时候,突然发现,溪水不是顺流而下,却无端而迅速地,逆向翻滚着、扑腾着,向天上流了去。仿佛一张看不见的大嘴把溪水吸走了一般。他被眼前的奇异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此人回到村中,仍惊魂未定,迫不及待地把这些讲给一村的人听,有个老人对他的讲述不惊不奇,反而气定神闲地打断了他的话,慢条斯理地说:“那是虹在喝水呢。你撞上了虹头了。”此人不信:“我连虹的影子也看不见嘛。”老人说:“虹是天的嘴,虹头是你随便就能看见的吗?你能遇见虹喝水就足够幸运的了,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听说谁遇见虹头呢。撞见了虹头,你肯定会交好运的。”老人这么一说,那人似乎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就在转眼之间,满脸都是受宠若惊的神态。
这是真的吗?这也太难以置信了。
我想,我还是用彩虹这个更通俗的称呼,来称呼虹吧。说心里话,跟虹比起来,我更喜欢也更愿意接受彩虹这个名字。
彩虹出现的时间,通常在雨后初晴的那一刻。小时候,不经意间,常常能够看见彩虹,可能是那时候空气质量比现在好的缘故吧,现在,天空往往混沌迷蒙,一片污浊,彩虹出现的几率,无形之中就降低了不少。
周围都是群山,顶天立地,高耸入云,冷峻孤绝。雨后初晴,如果足够幸运,我偶尔会在群山之巅,看见彩虹。彩虹是好看而工整的弧形,一端斜倚山头,另一端试探一般,浅浅地搭在山下的溪流或峡谷之中。仿佛一座连接天上人间的桥。彩虹出现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三五分钟,十来分钟,这是最佳的观察机会。刚刚看见彩虹的时候,还鲜艳、醒目,慢慢地,就褪色了,淡了,似乎“化”掉了,终于看不见了。仿佛它轻易地完成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任务,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更多的时候,即使刚刚下过雨,即使太阳再一次从云层后面喷射而出,像怒放的花朵,彩虹还是不容易出现,好像它故意躲在什么地方,不肯出头露面。往往是,我想它想得都失去耐心了,不抱任何希望了,母亲或父亲却从外面进来,对我说:“快点儿看去,虹出来了。”我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父亲或母亲的脸色,确信他们没有骗我,才会兴冲冲地出门去,在周围寻觅。果然看见彩虹了,我就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痴痴地盯着。
彩虹从这边的山头,斜搭在那边的山腰,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斑斓,五彩缤纷,是那么美。它什么颜色都有,却又不混杂,每一种颜色都互不干扰地,各美着各的。这是最我希望看到的情形。
小时候我觉得,彩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神奇的自然现象了。我还觉得,彩虹是一座桥,连接着天上人间。我认为人们常常说的神仙,一定是在彩虹面前“脱掉”了肉体凡胎,又从彩虹上,走到虚无缥缈的仙界里去的。我甚至隐隐地感到惋惜,因为彩虹的任何一端,从来都不曾出现在我的面前、脚下,否则我也可以跨上彩虹桥,到天宫里去看看。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天宫果真有人们说的那么好,我就不回来了。我不向往神仙的生活,但是,神仙的生活,在我眼里是那么神秘,我渴望一探究竟。我也想生活在如梦似幻的境界之中。
这种想当然的念头,我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我也知道,任何人都会嘲笑我,说我过于天真。但我小时候,就这么固执地认为。
在乡亲们眼里,彩虹是充满了预示或象征意味的。
有民谚为证:
“东虹热头西虹雨,
南虹出来卖儿女。”
“热头”是故乡土话,即太阳。民谚的意思是,彩虹出现在东面,就预示着未来的几天,是晴天;彩虹如果出现在西面,未来几天则会继续下雨。假如彩虹出现在南面,也就是民谚所说的“南虹”,那么,在未来的日子里,不是遭遇大旱,就是面临大涝!是要靠“卖儿卖女”才能维持生计的。我看见的彩虹,果不其然,多半出现在东面或西面,出现南虹的机会,太少了。幸亏是这样。不然,老百姓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民谚这样的判断,我暗暗地验证过无数次,真是太准确了,我早已深信不疑。
南面几乎没有出现过彩虹。但也不是一次都没有。我曾经看见过一次,当然,大家都看见了,在人们忐忑的担心中,果然很快得到了验证。就是那一年,暴雨连连,山洪不断,山坡上的旱地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沟渠纵横,只有零星的禾苗,东一棵,西一棵,更显得荒凉,孤寂;山下的水田则摇身一变,成了布满鹅卵石的河滩,水田里的稻子一株也见不到了。那一年,庄稼绝收,大家眼巴巴地,靠国家发放的救济粮艰难度日。
我想,总结这一则民谚的人虽然非常准确,却也太不细心了。我认为他把北面都给弄丢了。小时候我想,北面的天空中要是出现了彩虹,又会有什么暗示呢?或者,北面即使出现了彩虹,也是“出了就出了,没什么暗示”?心里藏着这样的疑问,我就一直期待着,希望在北面的天空中,会看到彩虹,看到之后,我会立刻问父亲,要是父亲不知道,我就去问村里的长辈。不问明白出现在北面的彩虹有什么暗示,我就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每当听说彩虹出现了,我就急匆匆地出门,抬头先在北面的天空里寻找,每一次,我都会失望。我从不曾在北面的天空里看见过彩虹。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有机会问别人,至今也是没有答案。
北面为什么不出彩虹呢?怪!
现在我明白,彩虹的出现,只是偶然,跟未来的天气情况,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但一代一代的人们尝试着对自然现象作出合理解释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尽管他们的解释受着这样那样的局限或制约,得出的结论,极有可能,也是错误的。因为,不做这样的尝试,我们的人类社会,就无进步的希望。
看懂与看清
我爱霞光,它使空洞的天空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霞出现在早晨或傍晚,常常称之为早霞或晚霞,中午是难以见到霞光的,但也不是没有,假如雨后初晴,极其偶然地,也有霞光乍现,通常很短暂,不是本文想要涉及的,不论。
霞光是大自然的杰作,它太绚烂了,太好看了。
民谚说:
“早烧不出门,
晚烧晒死人。”
在家乡方言里,烧,读shào,指的就是天边的霞光。更通俗的说法是:“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出门干什么?干活。干什么活?当然是农活。下雨天多半是不能干农活的。你到庄稼地里去,别的不说了,会把泥土踩坏。泥土踩坏了,庄稼就长不好了,得不偿失。
家乡还有一句民谚,也是尽人皆知的:
“天黄有雨,
人黄有病”。
意思并不复杂:天黄了就说明快要下雨了;某个人的脸色要是发了黄,这个人就一定得了什么病。
作家任真(我的朋友兼老乡)出过一本小说集,书名就是《天黄有雨》。任真给自己的书这么取名,当然是受了家乡民谚的影响。
天的黄,跟霞有所不同。霞亮丽,有光感,常指晴朗的天空里,云彩的颜色。“天黄”却是阴天的时候,天空里泛出淡淡的黄色。这时候,天混沌不开,被阴霾均匀而稳定地笼罩着,你连一小块天空也看不见。这样的天色,要不了多久,就会酝酿出雨来,而且是不打雷不闪电的持久的黑雨(阴雨),这样的雨,乡亲们也叫它“淋(读lìn)雨”,不是白雨(来势凶猛停得也快的暴雨)。
天也是有表情的,就看你能不能看懂。
看懂大自然与跟看清自己,同样重要。
九九归一
下面是一条关于九的民谚:
“头九暖;
二九冻破脸;
三九四九,冻破茬口;
五九六九,河里洗手;
七九八九,沿河看柳;
九九八十一,
老婆子老汉顺墙立。”
在我的家乡,这一段民谚的描述,是准确的。
“进九”即节气已进入冬至。进九之后,就到一年中天气最冷的时候了。
第一九,并不觉得冷,“进九”只能是给你提个醒儿,寒冷的日子就要来临了。
第二九,突然就冷起来了,仿佛脸都要冻破一般。第三九第四九,是“进九”之后最冷的一段时间,北风整天呼呼呼地刮着,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吹在脸上的风跟河里的水一样冰凉。穿在身上的衣服,仿佛不是布料做的,是用铁皮裁剪缝制的。衣服穿得再厚,也跟没有穿衣服一般。“冻破茬口”的意思是,手上,脚上,会冻得裂开许多血淋淋的口子。其实,家乡不南不北,不西不东,在祖国居中的位置,按说,气候不是太冷,最低气温很少超过零下三度。但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冷呢?我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原来,对于乡亲们来说,一年之中,不到过年了,是没有闲日子过的。要干活,就得到户外去。在寒风不停的吹刮之中,谁又不会感到冷呢?
第五九第六九,水不那么冰凉了,可以在河里洗手了。
民谚说:春打六九头。也就是说,五九之后,六九之初,从对应的节气来看,已经要打春(立春)了,天气也到了由冷向暖转变的时期。
第七九第八九,沿河一带,柳树发芽了,长叶子了,绿茵茵的,又翠又嫩,是干燥灰黄的天底下,一抹勾人眼球的亮色。春天不知不觉地,已经悄然临近。既然是迫不及待地盼望着春天,那就到河边去看看柳树吧,不会让你等得太久的。
“九九八十一,老婆子老汉顺墙立。”意为: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即使是特别怕冷的年纪太大又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头老太太们,也不用龟缩在家里烤火取暖,可以到户外背风的墙根下,依靠着土墙,懒洋洋地晒太阳了。
这是一幅何等美妙且天然去雕饰的图画呀,晚年如此,夫复何求!
乡亲们对自己描绘的幸福晚年,不过是在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可以无忧无虑地,晒晒太阳,如此而已。他们对人生对生活没有太多的不切实际的奢望,不用干活了,不再操心了,他们就已经很知足了。这是多么低的标准啊!
这一则民谚,简直不是民谚,是诗。它有情,有趣,有描写,有抒情,有景致,也有梦想。不是诗还能是什么呢?
乡亲们常说:九尽花开。意思是,九个九全都完了,花已经开了。
进九的时间,就是冬至那天,进九之后,天真的要冷了,乡亲们计算时间的方式,也变成了“今天是第×九的第×天了”的语言模式。
春天就是这么掐着指头一天天地数着,盼回来的。
谁说不是呢?
那么,属于个人的“一”会是什么呢?我认为,这个“一”,就是你自己,或者,是一个人所能追求的最终的目标。具体到普通人来说,则是对一个又一个春天的渴盼,是少年时就藏在心里的、对“老有所依”的隐隐的期许。
舍此再无其它。
粮食与蔬菜的关系
伏天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民谚说:
“最冷不过三九天,最热不过中伏天。”
民谚说的,还是天气。意思也简单。
伏,分为初伏、中伏、末伏,每伏十天,一般,伏天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但也有不同:有时候,中伏相对较长,是二十天,伏天就是四十天了。
我搞不清伏天为什么有时候短一些,有时候又长一些。我青少年时期就出外上学,什么农活我都干过,没有我不会的,但有些常识,因为接触并不多,就不甚了了。尤其关于伏天的计算方式,比如什么时候入伏、哪一天是末伏的第一天,这一年的中伏究竟是二十天还是只有十天?我就觉得太让人费解了。老祖宗弄出来的这些规矩,有时候,也让人头疼。而且,由于事不关己(我已经不用干农活了嘛),我也不想把它琢磨透。我认为没有必要。
家乡有伏旱的说法。所谓伏旱,是指伏天的时候,常常会伴随着旱灾。
家乡的土地,一半在山下的河谷里,河谷里有溪流,虽然不算大,但足够引水灌溉,不怕旱灾;另一半土地在高半山,又因为田地稀疏,东一块西一块,大一块小一块,而且,多半是坡地,不集中,不规整,也不平,不值得兴师动众修建水渠。这么以来,这些土地就得不到灌溉了。种这些旱地,只有靠天吃饭的份儿,风调雨顺的年月,就有丰衣足食的希望,大旱或大涝,就是颗粒无收的下场。
家乡处在秦岭末端,是典型的山区,山势非常陡峭,多半不能开垦。山下可供耕种的土地非常有限,高半山的旱地,是少不了的。这些土地一旦绝收,这一年,就有可能饿肚子。山坡上的旱土地出产少,收成不稳定,耕种起来也格外艰难,但乡亲们是不会轻易弃种的。没有了它们,过日子就没有保障。也是因为这样,一旦进入伏天,一旦天天都骄阳似火,晴空万里,乡亲们的脸上,就眉头紧锁,阴云密布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家乡往往是春天不缺雨,秋天不缺雨,偏偏在高半山的庄稼最需要下雨的伏天里,要么一个月,要么更久,却连一滴雨都不会下。老天爷常这么跟乡亲们过不去,有什么办法?
期望伏天下雨,就是期望丰收。至于热不热,乡亲们是无所谓的,或者,是次要的、可以接受的。
偶然有那么一年,伏天的时候,雨下得还挺多的。这时候,人们就不约而同地说:“漏伏了。”这话,我估计很多人不明白。他们这么说的意思是,今年这个伏天,雨多得超过了人们的期盼值,简直太多了。
这不是抱怨,相反,是欣慰、欣喜。只要不是暴雨,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乡亲们的喜与愁,常常只与庄稼有关。至于他们自己,吃够了别人不能吃的苦也受过了别人没有受过的罪,热也好,冷也罢,他们都可以受得,不是太在乎,也不怎么在乎。
盛夏时节,也有需要下种的。
这时候种的,不是粮食,是蔬菜。民谚说:
“头伏萝卜,二伏菜。”
意思很简单:头伏种萝卜,二伏种白菜。
为什么非得这样?不这样不行吗?乡亲们至今仍严格地依照民谚来做。我不信。难道提前几天或推迟几天就不行了吗?
我曾在我的“屋顶菜园”里,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目的就是为了验证民谚的准确性与正确性。我这么尝试了两年,都失败了:不是种下去的种子根本不发芽,就是发芽了、出苗了,但新苗挺不了多久就枯萎了,回山(死)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失败,也懒得刨根问底。看来,不依照民谚来做,还真不行。至少在家乡的范围之内,它是很有道理的。后来,再在我的“屋顶菜园”里种菜,我也只能依例而行了。
童年那时候,因为是生产队集体劳动,人们常常出工不出力,只要混到工分就可以了,对庄稼的成长,谁也不是太上心,这么劳作一年,分回来的粮食,一家人往往只能吃多半年,剩下来的时间就得靠国家发放的救济粮,或跟别人借粮,才能勉强混个半饱。包产到户之后,各干各的,地种得用心了也种得科学了,同样多的土地,同样多的人口,一年出产的粮食,能够吃两年。也是因此,高半山的旱地,有些撂了荒,有些种果树了、种蔬菜了,不一定非得种庄稼。
灌溉用的水渠,也修好了。再也不用怕伏旱了。
粮食是赖以生存的根本,蔬菜也是少不了的,它是生活的滋味。没有粮食,滋味就无从谈起,没有蔬菜,仅仅为了填饱肚子,人活着就是一种苦役。粮食是生存,仿佛一个人日常且庸常的生活,蔬菜是滋味,是这一个人让自己活着的意义或价值。
两者缺一不可。
《四川文学》201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