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几个侧面(散文)
(2012-10-18 09:3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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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几个侧面(散文)
□小
母亲不会做鞋
在乡下,做鞋是母亲的少女时代,一个女人的基本功之一,与之配套的,是做针线。缝缝补补的活儿,在那时候的农村,常见,常有,必不可少。女人的另一个基本功是擀面。与之配套的是做各式各样的粗茶淡饭。这都是一日三餐少不了的。
小时候,听“攒老爷”的端公念经——抑或是咒语,至今不忘的,有这么一段:
切的面,像皮鞭,
下到锅里澄底了,
舀到碗里崛起了……”
这几行端公念的经文或咒语,本意是描摹学艺不精的小媳妇儿,说她们手艺差,连最基本的面也擀不好,太硬、太厚,切出来的面条,太宽、太粗。这一段经文或咒语的引申意是,给已经作为媳妇的主妇或即将成为媳妇的姑娘们,立此存照,引以为戒。
不会做针线的姑娘,饭做得也不怎么好的姑娘,无论长相多好,也不管你农活有多能干,照样有嫁不出去的可能。母亲和奶奶教育我妹妹,就常常这么威吓她:“面擀不好,针线做不好,长大了就别指望出嫁了,在家里做一辈子老姑娘吧。”
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它是方圆百姓嫁娶时,必然要通过媒人,向对方讲明的一句非常要紧的话。会这些,精于此道,是女方的优点、长处,值得炫耀;不会或不精,就是缺点,女孩子就有了低人一等的感觉。
擀黄豆面,母亲能够将面擀得跟牛皮纸一样薄,却仍不至于破裂。讲究的,就是这个薄;擀白面,她也能擀得格外柔韧、劲道,下在锅里怎么煮都不至于糊,吃在嘴里,口感仍然劲道;擀杂面(玉米面、黄豆面、荞面、豌豆面、白面、洋芋面等多种面粉或其中几种面粉的混合体),母亲也能擀得又薄又劲道。擀面或做饭,难不倒母亲,她的手艺有口皆碑。缝缝补补的事儿,母亲也能做做,做得虽不怎么好,却也将就着,能应付过去。
可是,母亲从来不做鞋。她不会。
母亲不会做鞋,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在母亲的青少年时期,别的女孩子学习手工时,母亲却要为生计忙碌,外婆顾不上教,她也没有时间做,到了她可以做这些的时候,她已成了待嫁的大姑娘,因做惯了体力活,对做鞋这样的麻烦事儿,彻底失去了兴趣。
在家乡,青年男女婚事初步定下来的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步骤就是,女方要赠送一双她亲手做的布鞋,给男方。别的女孩子,媒人还不曾提过亲,一双这样的鞋,却已做出来很久了,她甚至会常常抽空,从箱底拿出来,独自欣赏欣赏,出一会儿神,又庄重地,将鞋锁于箱底,然后暗暗期待着穿鞋的人,出现得越早越好。
父亲娶不上媳妇,母亲难以出嫁,也不能出嫁,外婆身边只有她一个女儿了,她要为外婆养老送终。所以,在乡下,超龄而赤贫的父亲,已不具备挑三拣四的资格,也丧失了挑剔母亲“不会做鞋”这一缺点的权利。他向媒人承诺,他可以入赘。既然要招上门女婿,母亲就不能提太高的要求,还得具备足够的资本。他们只能各自退一步,解决各自的难题,成就了这段婚姻。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不曾穿过母亲做给他的布鞋。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做过这么一双鞋,我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穿过母亲做给他的鞋。我没有问过。我估计没有。父亲当然穿过布鞋。父亲穿的布鞋,都是母亲巴结大姨,求他给父亲做的。
这是无奈之举,是母亲没有办法的办法。
常常,母亲在大姨的安排和监督下,铰好了鞋样,或求大姨给她铰好鞋样,到了阴雨天,不能出工做农活,母亲百无聊赖,就把她的针线篮子拿出来,坐在屋檐下,抓一把白面,熬一碗“面然子(糨糊)”,再用碎旧布料,粘布鞋的千层底。从鞋样大小来判断,这鞋底,她是做给父亲的。说是千层底,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二三十层,是有的。鞋底中间用的旧布片、碎布片,外层包裹的,却是崭新的白布。一个阴雨天,母亲能够做三四双鞋底。鞋底做好了,就压在手磨的磨盘下。过一段时间,鞋底阴干了,就可以纳鞋底了。
纳鞋底,用的是很细的麻绳。纳鞋底,母亲只能抽空做。一般,吃完晚饭,洗涮完毕,一家人坐在火塘边,油灯下,别人无所事事,母亲却在飞针走线。还未纳好的鞋底,太厚了,足有两公分厚,每一针,都得先用锥子在鞋底上钻一个穿透的孔眼,再让针和绳子和穿过,否则,手指和顶针无论怎么用力,也难以穿透结实而坚硬的鞋底。一不小心,锥子或针,还会扎了手。纳好一双鞋底,最少也得十来天。
母亲做的,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鞋底。鞋帮母亲不会铰,也粘不好,她得请大姨替她做。鞋帮做好了,还得请大姨把鞋底与鞋帮缝成一个整体,鞋才算完工。
大姨抽空替母亲做了的这些,不是无偿的,都是有酬劳的。母亲给大姨的酬劳是,要么帮大姨干一天农活,要么给大姨想要或需要的什么东西。不是大姨贪婪,大姨也有一大家人,她要上工挣工分,只能抽空为孩子们缝缝补补,也无空闲时间。大姨肯出面指点母亲,替母亲做,已经尽了姐妹情谊。人在穷困的时候,无论怎样的亲情,都显得不那么亲了,这是正常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任何人都要先考虑自己的生存,然后才会替别人着想。人只有在自己富余的时候,才会顾及亲情、友情,才具备行善的条件。这不是自私,能做到这样,已经挺不错了。
大姨从小就过继给了别人,她的手艺不是从外婆那儿学来的,大姨从小就跟母亲不是一家人,更不曾在同一个家庭里生活过,她没有教母亲做和替母亲做的义务。
做一双鞋,母亲付出的精力比亲自做鞋多很多。但她情愿这样,也不肯下功夫钻研做鞋的技艺。母亲是一个简单的人,她认为做鞋太复杂了、太难了,她学不会。
母亲每年都这么求大姨,要大姨帮她给父亲做一双布鞋。
母亲从未独自完成做鞋的全过程。她不是不做鞋,她只是不会罢了。
我没有穿过母亲做出来的鞋。
母亲给我买鞋穿。
母亲给我买的,是胶鞋或“松紧鞋”——鞋面开口处缝着松紧带的鞋子。胶鞋我爱穿,轻巧,合脚,柔韧性也好,穿在脚上,比布鞋舒服。胶鞋耐穿,一双胶鞋,我可以穿半年,鞋穿得再也不能将它捆绑在脚上了,才会扔掉,再换一双新的。“松紧鞋”是布鞋的一种,不过,它不是手工缝制的,好像是机器做出来的,鞋底也是塑料制作出来的。“松紧鞋”供销社的商店里有卖的,比胶鞋便宜,但不如胶鞋舒服、耐穿,穿的时候,却比胶鞋方便,它没有鞋带。村里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几乎没有穿过胶鞋和“松紧鞋”,买不起。
我穿的,一直是这两种鞋。母亲很少求大姨给我做布鞋。
说心里话,我在小伙伴面前,一直以来,在穿鞋这方面,是有自豪感的,这是因为,我穿的鞋,比他们的高级。
年龄大一些了,到了青春叛逆期了,我突然就有了极其严重“布鞋情结”。看见别的孩子都穿妈妈做的布鞋,我非常羡慕。我也知道这些孩子,包括他们的父母,从不掩饰对我的鞋子的羡慕。但没法子,我就是想穿一双布鞋,特别想。在内心深处,我渴望过一过穿布鞋的瘾。这样的想法,我从未对母亲讲过,她当然不知道。这种渴望在心里埋藏得久了,我就觉得,我都长这么大了,却连一双母亲做的布鞋都不曾穿过,仿佛母亲不爱她的子女,更不爱我。
当然,后来,我就释然了。
我只穿过一双布鞋。也是母亲求大姨做的。刚穿布鞋的那一刻,我的内心盈满了喜悦与幸福,仿佛心脏里盛满了水,稍不留神就会溢出来。
穿新布鞋的滋味,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好。
新鞋不跟脚,还夹脚,鞋底硬得像一块木板,每走一步,脚都有要从鞋里拔出来的感觉,让我很不习惯,鞋帮和鞋底,也似乎太紧。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布鞋,我却完全丧失了穿胶鞋的那种健步如飞的愉悦感。母亲用不太恰当的比喻开导我说:“鞋与脚,就跟新婚夫妻是一样的,一开始会很不习惯,疙疙瘩瘩的,穿一段时间,磨合磨合,就适应了。”我只好继续穿。勉强穿了几天,脚上有好几处,让鞋磨红了,有一处,还磨出了亮晶晶的水泡。我终于忍不住了,不想穿布鞋,让鞋与脚继续磨合,就脱下新布鞋,搁置起来,又将一双破烂得不堪入目的胶鞋,再一次穿在脚上。
不久,父亲的鞋弄脏了,暂时没鞋穿了,看见我没有穿新鞋,就跟我借鞋。那时候,谁都没有多余的鞋穿。我大度地说:“给你吧,我不穿了。”十来岁的我,脚比父亲的还大。父亲穿了我的布鞋,说:“舒服得很嘛。”父亲后来要把新布鞋还给我,我却说什么也不想要它了。那一双布鞋,就这么给了父亲。母亲无奈,只好连续挖了三天柴胡根,用卖柴胡根的钱,给我又买了一双胶鞋。
我终于明白,母亲给父亲做布鞋穿,不是因为偏袒父亲,恰恰因为偏袒我们几个孩子。母亲要给孩子们买鞋穿,就没有那么多钱,给父亲也买胶鞋了,父亲只能跟母亲一起,默默地享受着布鞋的折磨。
母爱是最易感知的,不是用会不会做鞋来衡量的。
慢
母亲是个“慢”人,做事慢,说话更慢。
给玉米锄草,做同样的活计,花一样的时间,别人用一小时,母亲至少要比别人多用二十分钟。在我家的自留地干活是这样,给生产队干活,她还是这样。包产到户后,我常常帮父母做农活,比如锄玉米草。我常常觉得,母亲锄草还不如我这个十来岁的孩子快。
母亲锄草,是挖,且挖得较深。她还把草根草叶也择出来,扔到地边。我和父亲锄草,多半是用锄头铲,杂草断了根和枝叶,埋在泥土里就可以了。父亲说:“它们会朽了的。”我也觉得会这样。如此以来,母亲用的时间,比我和父亲用的,就多了很多。往往是,干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垄,父亲就坐到地边去,抽烟,歇气。我看见母亲还在大汗淋漓地忙碌,只好去帮她,她却总是对我说:“你歇你的去。”赶走我之后,她仍不慌不忙地,干她自己该干的。父亲过完烟瘾,也歇足了,母亲份内的工作量,才刚刚完工。
父亲让母亲歇一会儿再干,母亲说:“我要是歇了,就让你们父子落得更多了。”劝不动她,父亲就不劝她了,由着她。在母亲的心里,似乎不是自己精耕细作损失了时间,仿佛是她故意磨洋工,才导致了落后的局面。母亲没有歇气的时间,她也不歇气,跟着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埋头苦干。
过一些日子,我再到玉米地里去,就看出工作质量的不同来了。凡是母亲锄草的地方,杂草就格外少,少到几乎没有,我跟父亲锄草的“领地”,杂草已经争先恐后地出头露面了。我跟父亲说了我的“发现”,父亲不以为然,说:“长了就长了,出来了就出来了,你能让庄稼地里不长杂草吗?”我无语。
父亲改变不了母亲,母亲也影响不了父亲。他们各按各的理解,各用各的方法,各干各的。心情好的时候,我就跟母亲一派,将手里的活儿,做得仔仔细细,觉得厌烦了,或想早早完工,就跟父亲一道,马马虎虎,应付了事。
在我们家,我最怕的,是跟母亲说话。
母亲说话不仅速度慢,关键在于,她叙述的进度,过于缓慢,简直太慢了,都慢到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了。常常是,我听得心急火燎地,她却不急不徐、不慌不忙、娓娓道来。不是她故意这么做。母亲在说一件事情时,往往要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枝枝叶叶、路转峰回……无不仔仔细细地,要给我交待清楚,她老是怕我不明白她说的话。母亲讲述的往往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甚至,是一棵被高度解剖之后的树的标本,即使树的分子结构、纹路……这些肉眼难以看到的内部结构,也是纤毫毕现。所以,听母亲说事儿,往往十几分钟过去了,她还在铺垫、铺垫、铺垫、铺垫,没有走上正题,甚至连切入正题的迹象也没有。我已经足够有耐心了,我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了,也是常常地,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题,直接向她问那个过程、问那个结果。有时,母亲意识到了,回答完我的提问之后,就不开口了。看到她委屈的模样,我心中,又是极大的不忍。
然而,下一次拉家常,说闲话,母亲还会如此。
母亲心中明白,我们一家人,都怕跟她谈话,于是,她常常地,选择了沉默、倾听。除非有人问她什么问题,她才会说说,一般,她不主动插话。看到母亲像个木头人一般,坐在身边,我又忍不住故意跟她问这问哪,让她开口说话,用来释放藏在她心中的憋闷,也满足满足她讲述的欲望。
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我从母亲的慢里,体验到了她所追求的淋漓尽致的美,完全异样的美,在别人依靠数量求胜的时候,母亲所采取的,似乎是人生的另外一种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似乎,母亲做的任何事,不是以多取胜,而是凭借更高的质量和别人难以企及的精确,得到别人的认可的。假如没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修养,平常人,用平常心,是不能理解更难苟同这样一种非常另类的表达的。
我继承了母亲的慢。
此生之中,扪心自问,真正过得有价值的有意义时间,有多少呢?恐怕连一半也不到。大部分岁月,不是被珍惜的,而是被我们毫不可惜地,荒废了的。人要是一辈子都做有意义的事,人要是死到临头也不曾把想做的事、要做的事、该做的事,统统做完,人生就是短的,不够用的,但事实不是这样。属于我的大多数时间,我都让它虚度了过去。我常常觉得,人生不是一首字斟句酌的旧体诗,它更像一幅山水写意画,模糊的地方,留白的地方,总是很多,画着图画的,虽然也不少,但并未画好,更谈不上尽善尽美。
人的一生,不是太短了,而是太长了。
这么长的人生,何必慌慌张张?何不从容?
我喜欢慢,我愿意慢。
慢慢地经历、感觉、体验,慢慢做,做完了,才不会后悔,不觉得前面做过的,不彻底、不深刻、不尽力。
我总是有意识地,让自己慢一点,慢下来。我不想让我的人生,直奔主题。
闹剧
弟弟的烟瘾犯了,跟母亲要钱,想要买一包烟抽。弟弟已经结婚了,是几个孩子的人了。家里的经济大权在父亲去世的时候,移交给了弟媳。弟媳不许弟弟抽烟,当然不给他买烟的钱。我和母亲也觉得,家里生活窘迫,经济条件很差,弟弟还不具备用抽烟来挥霍的资格,所以,明里暗里,都支持弟媳的做法。
弟弟认为母亲有钱。弟弟跟母亲要钱不是没有道理,她知道母亲有钱。
我在县城工作,每一次,我回乡下或母亲到县城来,只要见到母亲,我都会给她一些零花钱,为了预防她万一有个感冒发烧之类的用场,不至于看弟媳的脸色,跟她要钱看病。我知道母亲的性格,她要是自己没钱,索性强撑着,哪怕不看病,也不会开口跟弟媳要钱。
弟弟厚着脸皮死乞白赖地,跟母亲要钱。母亲说她也没钱了,不给。不知道是母亲真没钱了,还是不肯给弟弟。弟弟这么跟母亲要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都要成了习惯了。
这一次,无论弟弟好说歹说、软硬兼施,母亲就是不给钱。
弟弟犯起浑来了。他找了把斧头,把母亲用来装衣物的箱子,劈了,锁箱子的锁子,也让弟弟砸烂了,弟弟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他以为应该存在的钱,更加“恼羞成怒”了,他把箱子又恶狠狠地砍了几斧头,把母亲的床也掀了,还在箱子里的衣服上、箱子上、床上,甚至母亲身上,浇了些煤油,扬言要烧死母亲。
母亲见势不妙,逃了。她一口气逃到镇子上,搭了班车,逃到四十里外的县城,到我家避难来了。弟弟没有追赶她,他要追的话,母亲当然是逃不掉的。
母亲到了我家,把弟弟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不用听她讲述我就知道,弟弟不可能真的会把母亲怎么样。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那么做。但我必需听母亲的,让她把要说的话,说完。我在耐着性子,听完母亲的讲述之后也觉得,弟弟“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这个“吓唬吓唬”母亲的方法,实在是过于离谱了,不给他一点教训看来是不行的。我让母亲别回乡下去了,除非弟弟真心诚意地,亲自到县城来,跟母亲认了错,跟我道了歉,我才准许,否则就让母亲从此住我家,不让她回去了。
母亲委屈地说:“我把他养大,帮他抚养几个孩子,帮他种庄稼,他结婚后的这些年,你问问他,他给我给过一分钱吗?还动不动就跟我要钱,我又不是开银行的,我也不会用纸来画钱,他凭啥时不时地跟我要钱?有钱我也不会给他。”我知道,我给母亲的那些钱,多半都让母亲瞒着我,瞒着弟媳,偷偷地接济了爱抽烟的弟弟。弟弟成了大人了,母亲还那么溺爱弟弟。母亲的钱,都是我给的,我不想戳破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让母亲在我面前觉得过意不去。只要她开心,给她的钱,就是她的,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母亲在我家,本来就没什么她能做的事。帮忙做饭打下手,不是安排她,她就不敢主动做。别的事她不会做,也不敢做,她怕做得不好,我妻子会埋怨她。妻子不可能埋怨她,也不主动要她帮忙。妻子觉得,虽说多了母亲一张嘴,但母亲吃得也不多,做四个人的饭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做饭是儿媳的本分,母亲好不容易到县城来住几天,用不着让母亲动手。我知道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不做点儿什么,她就难以打发时间。我故意安排她,让她帮妻子做做饭,打打下手。当我看到在妻子面前,母亲是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时,我也就不再勉为其难了。母亲在乡下是没有时间休息的,我索性装聋作哑,就让她难受几天吧,正好可以彻彻底底地,让她的身体,休息休息。
弟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摸清了他的脾气,我也就有了对付他的办法。弟弟在我面前从不犯倔。我捎话回去,让弟弟来,给母亲认错,把母亲接回去。一晃几天过去了,弟弟却是始终没有来。
后来我才明白,弟弟是吃透了母亲,他知道她不会跟自己记仇,这才故意不来的。这个貌似粗心大意的弟弟,把母亲的性格摸得比我还准。他“烧死”母亲的扬言也好,行为也罢,不过是跟母亲逗着玩儿的事,他没有当真,母亲明白过来之后,也没有当真,当真的,反而是我这个看似明白的糊涂人。
在我家安安静静地,只住了一天,母亲就呆不住了。只要我在场,她就在我面前唠叨:什么什么该做了,什么什么让弟弟做,她不放心;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她总要找一大堆理由,说出一大堆当下该做或要做的事情,一句话,弟弟一家人要是没有她就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好。仿佛没有她,地球也就不转了。
我明白母亲想回乡下去了,又不好跟我明说。
我装聋作哑,故做不知。
在我家,跟母亲谈论得最多的,当然是弟弟。母亲说起弟弟来,用的都是赞许的口吻,疼爱的口吻。母亲这么跟别人不止一次谈论我,我在从前,居然并未留意,现在我才明白,天底下,被称之为母亲的那个人,是不可能跟子女计较的、记仇的,或迟或早,她一定会原谅子女的错误或过失。
弟媳到县城来了。弟媳当然是弟弟派来的。弟媳当然是请母亲回乡下去的。弟弟没有来,这个脾气时不时就犯拧的弟弟,还要跟母亲拧。我也对他无奈了。弟弟派弟媳来,是给母亲一个台阶,也给我这个做哥哥的一个台阶,毕竟我给弟弟捎话的时候,在母亲面前夸了口。没有想到,我因为弟弟没有亲自来而在弟媳面前数落弟弟时,母亲却已就坡下驴,说走就走,连吃午饭的这一点点时间,她也不想再等。
这几天在我家,母亲没有什么事做,已经憋得受不了了。
叫上想要吃了午饭再走的弟媳,婆媳两匆匆忙忙地,回乡下去了。
不久,我放心不下,在妻子的再三催促下,我也回了一趟乡下。我当然要旧话重提。
当着母亲的面,我连水也来不及喝,就批评起弟弟来。弟弟不反驳我,回头跟旁边的母亲争辩起来,他责问母亲:“你不是没钱嘛,你到城理去,坐车的钱,是哪儿来的?车费够我买四包烟的了。”
母亲的谎言轻易就被弟弟戳穿了,但她“蛮不讲理”地说:“有钱我也不给你!”
“哪你以前为啥给我给了那么多钱?”弟弟嬉皮笑脸,不依不饶。
母亲说不出话来,只好气鼓鼓地,不理他了。
看到母亲不生弟弟的气,还跟弟弟斗起嘴来,我就明白,她已不跟弟弟计较了。
弟弟“烧死”母亲的行为,在母亲心里,连阴影都没有。不过是场闹剧而已。
这一对母子,还跟孩子似的,让我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依然很淘。也许,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是长不大的,也许,在母亲面前,做孩子的是不想长成大人的。
母亲依然健在的人,是有福的。
2012年7月31日—8月5日
《山花》下半月刊2012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