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往事(小说二题)
(2011-09-13 09:3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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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往事(小说二题)
□小
冬暖夏凉
村庄往往在山下。山下有河,河里有水。水对人的重要性不必我来说,人都是逐水而居的嘛。
在村庄周围,河川里有水浇地,主要种小麦、水稻,舍不得拿它种别的,这是旱涝保收的田,一年出产两茬细粮,金贵得很。但是,地少人多,不足以活命。村子两旁的山坡上,还有旱地,旱地一般种玉米、高粱、黄豆、谷子、糜子、荞,土地虽多,却瘠薄,而且,往往遭遇旱灾。旱灾要是闹起来了,就会从夏初一直延续到秋末,日头一天比一天毒,禾苗一天比一天萎靡,十有八九直接晒死在地里,几乎颗粒无收。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盯着庄稼,却是束手无策。这两类土地,都是生产队承包给村民的责任田。
在更遥远的高山密林里,家家都有大小不等的开荒地,种党参、木香、大黄等中药材,这是乡亲们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这些开荒地,也种洋芋或其它蔬菜。尤其洋芋,丰年它是蔬菜,荒年又可当粮,是家家户户,年年都要种的,不种不行,当菜吃倒在其次,当成灾荒年月里救命的粮食,却是不争的事实。也是因此,村里的人,刚刚干完了山下的农活,山林里的农活又在催促着人们往山里跑;好不容易忙完了山林里的活,又得在村庄周围的庄稼地里忙活。一年四季两头跑,人不停脚,马不停蹄,疲于奔命。远远近近的人,大抵都是这样,年年都是这样。
到了该上山的时节,每天早晨,天刚刚露出鱼肚白,本村的,外村的,只要是干得了农活的,无论男女老幼,无不赶着骡马,往山里走;到了黄昏时分,又纷纷地赶着骡马,回到村里。明天,还是如此。后天,继续如此。这可真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啊。
从村里出发到山里去,快到中途的时候,大约已走了两个小时了,这时,要翻越一座大山。这是到山里去最难走的一段路,也是必经之路。这段路不仅崎岖,而且陡峭。在这段上山的路快要走到头的时候,有一眼泉。
泉只有碗口那么大,也只有碗那么深。泉的位置,在路里侧的隆起之处,与路基的距离,约有一米五十。赶路的人只要略微地俯下身子,将手支在泉边,稍稍低一低头,就可以痛饮。真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泉里有多少水呢?我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你只要喝一口,泉里的水就会缩下去一大截。可是,你是喝不干它的。就在你抬头喘息的一转眼之间,水又很快地充盈起来了。
这么大的一座山,只有这么一眼泉,而且,它出现在你最渴的时候、最渴的地方。想不喝都不行——哪怕不渴,你也得喝一口。问题的关键是,只要到了泉跟前,人人都想喝一口,不喝,仿佛对不起这么好的水。
日头偏西,该出山了。人人都背着东西,骡马都驮着东西,都很重,总之没有空着身子下山的。这些或背或驮的东西,要么是药材,要么是蔬菜或野菜,要么是柴,从山里弄出来的,多半是过日子必需的。这么远的路,这么难走的路,把山里的出产搬到几十里外的家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山里回来,要经过无数条涧溪才能走到泉跟前。可是,出山的人,再怎么累,再怎么渴,只要还能忍耐,就都忍着,他们一般不喝溪水。他们非得赶到泉边来,喝一气泉水才舒服。人人都是一副不牛饮不罢休的架势。
上山或下山的人很多,时间也是相差无几。泉边的情景是,人们前前后后,纷至沓来,不知不觉,长长的队伍就已经排起来了,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你方“喝”罢我登场,井然有序,好不热闹!
无论上山下山,只要是走到泉边的人,无不汗流浃背,饥渴难耐。
好就好在,这泉水有一个特点:冬暖夏凉。在酷热的季节,水非常凉,好像刚刚从电冰箱里拿出来的即将结冰的冰水,喝一口,要停顿片刻,你才敢喝第二口。水喝在嘴里,要先“酝酿酝酿”才能下咽,咽下去后,全身的汗,立刻就干了,你的骨头缝里似乎都透出一股强烈的凉意来。这泉水,你喝一口,一个激灵,你喝几口,神清气爽,力气倍生。然而,到了寒冷的冬天,溪水两旁挂满了亮晶晶的冰凌,泉的周围也堆上了厚厚的积雪。可是,在泉的边沿,却是清新干净的沙土,那沙土仿佛是热的,沙土上面连一片雪也“坐”不住,泉更不可能被严寒冻住。泉里的水,虽说不曾冒热气,却是异常温热的,喝一口,喝上几口、几十口,你一口气喝得泉见了底,丝毫不会觉得凉。泉水到了嘴里,跟夏天时你在家里喝的凉开水,是同样的感觉。真是一眼好泉。
人要是活成了知冷知热的泉,就不算白活!
山里有一种被乡亲们命名为“桐子”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很少见。“桐子”的植株,高一米多,茎有小指那么粗,直而中空,且比较坚韧,是家家都有的吹火工具。吹火是为了把没有火焰的火,吹得燃烧起来。要吹火,“桐子”是不能没有的。凡是上山的人,无论是谁,一旦发现了“桐子”,必得砍下,删掉枝叶,顺手带回家去,以备家里吹火的时候用。回家时带了“桐子”的人,走到泉边,无论身边有没有其他人,必得留下一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桐子”来,作为吸管,放在泉边既干净又显眼的位置。这样一来,人们喝泉里的水,就更方便了。喝水时使用“桐子”的人很多,“桐子”被人使用的次数,即使短短一天,也是多得数不清。
一根“桐子”,如果拿来喝泉水的话,怎么也得用上七天八天的,才会坏掉。
“桐子”虽难得,但由于大家的自觉,搁在泉边的“桐子”最多的时候,居然有十几根。这么多“桐子”堆积着,哪儿是“桐子”,分明是一颗颗鲜活的人心呀。
可是,怎么回事,昨天还有一大堆“桐子”堆积在泉边,今天再上山的时候,居然一根也没有了。肯定是哪个黑心的人,偷偷地,把“桐子”拿回自己家去了。
发现丢了“桐子”的麻牛,使劲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
头一天下山回家的时候,麻牛走得很迟。可是,还有一个人,比他走得更迟。这个人是本村的,名叫黑娃。黑娃是个非常贪心的人,只要黑娃认为有用的东西,见了什么,就拿什么,只要不被别人发现就好。麻牛想,偷“桐子”的人,不是黑娃才是怪事。
这天,麻牛回了家,饭也没顾上吃,就到黑娃家去了。
他在黑娃家的院子里找到了黑娃。麻牛开门见山地问他,“桐子”是你偷的吧?黑娃也不示弱,他说,关你屁事,我偷的“桐子”又不是你的!麻牛说,我要喝水,人人都要喝泉里的水,咋能不关我的事呢?你有本事,别喝泉里的水呀。黑娃说,泉又不是你家的,我想喝就喝,让你干瞪眼没办法。麻牛的口气软下来,他说,你要是不把“桐子”放回去,我一见人就宣传,说你偷了“桐子”。
黑娃硬邦邦地扔了一句:随你的便。转身进屋去了。
麻牛无话说可说,无奈地走了。像黑娃这种没皮没脸的人,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麻牛并未真的就去宣传黑娃的丑事,他只是说说而已。他只是吓唬吓唬黑娃而已。他还能怎么样呢?
过了一天,泉的旁边,又有了十来根“桐子”。
你要以为是黑娃良心发现,把“桐子”还回去了,你就大错特错了。
是麻牛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找到那么多“桐子”,然后悄悄地,搁到泉那儿去的。
山神逸事
故乡位于甘肃东南麓,属秦岭末端,东接四川广元市,南达风景名胜九寨沟,西连陇南市,北邻陕西宁强县,自东向西,由亚热带丘陵向峻岭峡谷过渡,形成西高东低的地形,山峰海拔最高可达四千一百八十七米,河谷海拔最低五百五十米,属长江流域,是亚热带北缘山地气候。境内山谷险峻迭宕,江河纵横交错,森林繁茂,物产丰饶,资源丰富,中药材达数百种,黄金储藏量更是高居亚洲第一。也是因此,以金命名的地名,如金子山、金厂沟等等,俯拾即是,不计其数。据村里的老人讲,在不太远的过去,凡是以金命名的地方,都是或大或小地开过几天金矿的。引用一个地质学家的话来说,故乡是“复杂的宝贝地带”,用本地流传的顺口溜概括,却又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山上雪花飞舞,山下桃红柳绿。”可惜的是,由于山峰林立,峻岭连绵,山大沟深,交通不便,即使到了今天,故乡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在我的故乡,人们出门,无论看病就医、旅游休闲、采购贩卖,首选的去处,不是省城兰州,却是四川省的广元、成都,图的是个方便。二十多年前,无论人们怎么鼓捣室内天线、室外天线,本地电视能看到的一律是四川电视台播放的节目,看不到甘肃电视台的节目。为了这,无论是县里的领导,还是各级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逮个机会就请示汇报,奔走呼吁,所幸引起了省领导的重视,有了大家期望的结果:由省财政拨付专款,专门修一座电视差转台,用于给本县人民群众转播本省的电视节目。
修建电视差转台的地点,就选在金子山上。
差转台修好以后,需要有人守着这些机器,不被偷盗或破坏,还得维护它,让它正常运转起来。但是,接连安排了几个人去,都无一例外地,干不了几天就说什么也不去了。后来,县广播电视局的干部职工,排了值班顺序,一人一个星期,轮流派人去。无奈过了没有多久,还是无人再愿去。也是,在那荒无人烟的山顶上,虽说给养不缺,虽说有电视可看,但一天到晚,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谁又熬得住那份寂寞呢?问题是,正式职工不干,总得有人去干。县广播电视局千方百计,终于设法招聘了一个人,大家心里,总算舒出一口长长的气来,仿佛把一个巨大而又沉重的包袱,放下了。可是,招聘的人坚持到月底,满了一月,领了工资,又不干了。如法炮制再招聘了一个,不到一个月,还是不干了。这一次,局领导多了个心眼,问他为什么不愿干下去,那人摆摆手说,你就别问了,工资我一分钱都不要了,还不行吗?总之是,无人愿上金子山,去守差转台。局领导问局里到山上去过的人,不干总有个不干的原因吧?却是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不知什么人,向局长推荐了一个复员军人。此人家在农村,他所在的村子距金子山山顶的机房,虽说有十多里山路要走,却也算是最近的村庄了。此人家里,父母不在了,儿女都大了,本人正值年富力强的壮年时期,也没有续娶,一句话,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了无牵挂的角色,而且,由于当过兵,弄过枪,受过军队的训练和教育,此人一身是胆,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怕,豺狼虎豹皆不在话下,实在是理想的不二人选。
这个人果然不负众望,一干就是很多年。直到电视改成了有线电视,差转台不再需要的时候,才不干了。现在,复员军人赋闲在家,县广播电视局的局长也换了无数,可是,局里一直拿他当正式职工对待,有退休金,有福利,虽说不是吃财政饭的,也没什么保障,但是,他的收入却是有保障的,从本局的小金库里开支不就行了嘛!凭他在金子山山顶上坚持了那么多年,局里的职工,没有不敬佩他的,全县人民,没有不感激他的。这是为什么?
一句话,人,不能忘本。就这么简单。想当年,是复员军人挺身而出,才解决了让大家如此头疼的问题的。
原来,自从山上的机房里有了电视机,只要天一黑,就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手拄一根长长的烟锅,来看电视,风雨无阻,午夜十二点,守机房的人要关机器了,要睡觉了,须发皆白的老人不用催促,站起来,走了。跟上了闹铃的钟那样准时。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你问他话,他不回答,他也不主动跟你说话。除了偶尔抽一袋旱烟,吐几口唾沫,就跟哑巴似的,旁若无人,只顾自己看电视,别的一概不理会。
附近,方圆十里,一个村庄都没有,老人是哪儿来的?看守过机房的人,怎么想也想不通。虽说在当时的农村,电视还是个稀罕物件,可是,只要是人,总有个迟到早退的时候吧?他不;总有不来的一天吧?他还是不。人哪有这么大的电视瘾呢?
不用说,大家心照不宣,都怀疑这个老人,一定是山神。而且,他要来就来了,他要走就走,大门关不住他,围墙挡不住他。不是山神是谁!也是因此,除了复员军人,没有人能在山上呆得住。
唯一令人庆幸的是,山神来看电视,只是看电视,仅仅是看电视,他不妨碍人。即便是这样,也足够让人心里发毛的,不是吗?
说起金子山来,我并不陌生。我父亲是倒插门女婿,他的“娘家”就在金子山主峰下面的山腰上。复员军人所在的村,就是我父亲的“娘家”所在的村子。以上所说,是复员军人说给父亲后,由父亲讲给我听的。父亲问他,你不怕吗?复员军人说,有啥可怕的?我就当山神不在屋子里,视而不见就是了。
小时候父亲对我说过,他说金子山的山神是很“硬”的。“硬”是土话,意思是这位山神不轻易地受人的摆布,性情特别刚烈。村里人都认为,就跟每一块地都有一位土地爷(即土地神)一样,每一座山,都是有一位山神的。
父亲说,他的娘家村里有个挖野药的,懂些法术。这个人头天夜里“夹了山”(使用法术,要求山神为他办某事),第二天他按计划进了山,直到天黑,他也没有回来。到了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来。依照惯例,挖野药的人,一般都是早出晚归的。家里人慌了,请了几个人到山上去找他。他们当然找到他了,可是,这个人在一块空旷的荒地上,直直地倒立着。大家都很纳闷,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有人伸了手,打算摸摸他,他立刻一截木头似的,倒了,再摸摸他的身子,不知道死了多久了,身子都冷了,僵了。父亲说:这是山神干的,父亲和村里人都认为,他一定是得罪了山神了。说来也怪,有无依无靠地、倒立着死去的人吗?不是山神作怪,还能是谁!为什么一定得是这么个死法呢?父亲的解释是:这个人没有搞清他与山神的关系是人与神的关系,是他本末倒置,做了对山神大不敬的事,他才这么死的!父亲还说,找到死者的当天夜里,山神给村里的另一个人托了梦,山神在梦里说:“他这么支使我,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他每次都这么做,我不收拾他,还算个神吗?”这个做了梦的人这才明白,怪不得死去的那人,每次上山都收获颇丰,原来他是让山神给他帮忙的呀!做了梦的人给父亲说这些,是想问问父亲,他要不要给死者家属说说山神托梦的事。父亲说,还是不说了吧。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人都已经死了,说了也是无用。父亲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感叹说,真是“久走夜路碰见鬼”呀。他的言下之意是,做事一贯违背常理的人,必然是会得到惩罚的。
镇上一直都有常设的中药材收购站。本地人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在农闲的时间,挖一点野生的药材回来,卖了,补贴家里的开支。几乎家家如此,人人如此。大家都说,你要挖野药是可以的,是生活所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没啥大不了的,可是,你的心不能太贪,更不该驱使山神,让他帮你寻找药材。根据代代相传的说法,凡是山里出产的,比如中药材,比如树木,比如野兽,这些都是山神的财产。被迫无奈的时候,到山里去,跟山神“要”一点,拿回来补贴日用,是可以的,如果太贪心,想因此发财的话,必然惹恼了山神。何况这个山神的脾气是很“硬”的呢。
无论人还是神,你不招惹他,他就跟你没什么关系,更不会找你的麻烦。故乡有句俗语“不敬的鬼不害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虽说没什么道理,但我想,人只要不做太过分的事,他这一生就不会有大的差错。
下面要讲的,还是一个在金子山上挖野药的故事。还是关于山神的故事。还是父亲讲给我的。故事的主人公,也在父亲的娘家村里。不同的是,这个人虽跟父亲不在同一个生产队,不同的是,我认识他。
这是一个并不迷信的人。他每次上山挖药的时候,除了必带的干粮(馒头)、工具(一把镐头、一把镰刀、一个背篼),与别人不同的是,他还必定要另外带几张火纸。到了山上,他要先给山神烧纸钱,一边烧,一边祈求山神保佑他平安。烧完了纸钱,他才到林子里去寻找他要挖的药材。人们常挖的,一般是野生的党参、细辛、天麻、猪苓,等等。这个人的收入稀松平常,跟不给山神拿纸钱的人,几乎一样多,不会更多,有时候还比别人少那么一点点。可是,他一直我行我素,而且,只要上山去,他就非得给山神烧一些纸钱不可。他这么做,并不想比别人有更多的收成,图的是个心安。
有一天,他跑了大半天,却几乎一无所获。眼看日落西山,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他的背篼里却只有三四颗小不点的天麻,他不死心,决定再走走,再找找。他又走了一段路之后,看见一处悬崖上,有一棵天麻。他本来是个胆小的人,要在以往,他是不会冒险爬到悬崖上去的,可是今天,由不得他了,他要去把它挖了来,拿回去。他打算从山顶向下走。当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身体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他从几丈高的石崖上,掉了下去。但是,这个人并不像大家预料的那样,一定是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他既没有摔死,也不曾受伤。他居然毫发无损。
他清楚地看到,落地时,他落在了很大的一堆猪苓上,他又跟着那么多猪苓,滑落到一丈开外的地方,这才勉强停住。脚下踩着这么多圆溜溜的猪苓,他几乎站不起来。这个人感叹说,每个猪苓,都像最大的洋芋那么大;那么大的一堆猪苓,堆得比房子还高,有几万斤,还是几十万斤呢?他估不出来。他在收购站没有见过那么多,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他把背篼装得满满的。他不解的是,那么多猪苓不是藏在泥土里,却暴露在地面上。可是,他想不了那么多了,天快黑了。他只带了一只背篼,虽说很快就把背篼装得不能更满了,他已经很满足了,但他掂了掂背篼后觉得,凭自己的力气,还能够再多背些。于是,他把裤子脱了,找一根葛藤扎住裤管,将裤子做成了褡裢,用它来装猪苓。他把装满的褡裢捆在了背篼的顶部。一切停当,他又前后左右地看。他把这个地点牢牢地记在心里之后,才背上背篼和褡裢,满心欢喜地往回走。这个人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后天的大后天……他都要来,他要带一家人都来,把这些猪苓统统搬回家里去。
回到家里,他说的话,没有一个人信,也无人打算跟他一同去。儿子甚至嘲讽般地说,你在说梦话呢吧?他对儿子说,既然你们都不信,你可以再叫几个人,明天跟我一起去,即便那地方没有猪苓,我们也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挖嘛,反正是不会白跑一趟的。儿子将信将疑,同意另外带几个想挖猪苓的人,跟他同去。可是,到了他说的地方,果然像他儿子预料的那样,空空如也,一只猪苓也找不到。他傻眼了,但他不死心,在自己昨天在掉落的地方挖了很久,仍然一颗猪苓也没有挖到。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百思不得其解,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人把他的经历说给父亲听,父亲想了很久,才说,你头一天看到那么多的猪苓,一定是山神为了救你的命,才临时弄来的,你一走,山神又把它们放回原来的地方去了,你第二天再去,当然啥也没了。父亲点了一支烟,又说,能够捡回一条命,你应该知足了。这个人听了父亲的话,连连点头称是。
上学后,我很快就成了一个意志坚定的无神论者,对父亲讲的那些关于山神的故事,我当然不再信以为真,但是,我对金子山的山神——如果真有山神的话,却是至今满怀敬畏的。这么说来,他哪儿是神呀!这个山神也太像人了。
山神那么像人——这恰恰说明,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不是吗?
父亲的这些故事,当然不是他的杜撰,他没那么大的能耐,他也不是仅仅为了说说,才说的。他讲这些的时候,我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他当然是想给我以教育。
我常常想,我为什么生长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呢?水是委曲求全的,它滋养着我们,而山给予我的,则是一种坚实的依靠,是一身的正气。生活在山水之间,难道不是一种暗示吗?人人都知道母爱如水,但是,很多人不明白、或未强烈地意识到,父爱似山。在人的生命中,父爱与母爱都是缺一不可的。看上去,父爱或许不如母爱那么伟大,那么实在,但大量事实雄辩地证明,一个未曾走上正道的人,在他的童年时期,往往缺失了父亲的指引。
这就是父亲为什么总是有意或无意地,要给我讲那么多故事的原因之所在。
原载《小说林》201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