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余应该是很小的时候了，印象开始深刻起来是缘于我十岁的那年暑假的三天天放牛娃经历。

    我十岁那年，大哥将我们全家从老家搬迁来这里。家后面是一块盐碱地，盐蒿丛生。为了贴补家用，大哥买回来一头小牛，平时就散放在家后面的草地上，我也经常去骑骑它，但那只能算玩，不能算专职放牛了。
    大概暑假的一天，我邻居的一个孩子和我说让我帮他一件事情。原来乡畜牧站有二十几头牛，一直是三个人放养的，其中一人生病了，于是叫他前去帮忙。他帮忙放了几天牛，因为家里有事情，所以来请我代他三天，而且还给点报酬。
在我印象里，在一望无际的海边草滩上放牛一定很浪漫好玩，而且还有点报酬，那更是两全其美了，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和另外二个放牛老汉赶着十几条牛便出发了，早晨的海滩上天高云淡、微风轻拂，令人好不惬意，就这样把牛散放着，任它自由自在的吃草游走。

    我找了个草深的地方仰天躺下，看天空云朵，还有偶尔飞过的不知名的象云雀似的小鸟或高或低的鸣叫，感到这放牛也实在是轻松逍遥的很。谁知好景不长，随着太阳渐渐爬高，温度也是直线上升。海滩上又没有什么树木，最多就是一些矮小的灌木，所以任凭骄阳下皮肤被晒得几乎要裂开一般，却找不到一个遮挡之处。那两个放牛老汉不知道躲到哪里乘凉去了，我又不敢走开去找遮荫地方，怕万一人不在牛跑丢了。

    就在太阳蒸人、度日如年的时候，我见到远处的晒盐人住的小窝棚里走出一个人向我招手，那就是余。 
    他那时二十岁左右，貌不惊人，一个木纳憨厚的庄稼人。夏天在海滩边扫盐碱土晒盐，我和他虽然同村，但是我家是外来户，单独住在村外，所以来往交道很少，我和他也只能算是认识而已。 
    他喊我：“进来歇息避避暑吧！你个小孩也太老实，就一人在那看牛，那两老家伙也是，他们躲到哪避暑却让你一人在那晒。” 
    他一个人住在这窝棚里，里面挖了个大坑，他的工作就是到外面盐碱地上跳盐碱土到这坑里用水化开，然后把盐碱水挑到外面晒盐池里晒干，便变成白花花的盐了。这工作没技术难度完全凭的是力气吃饭，而且越是天热的很，还越是要抓紧时间干活，可见多么辛苦。 
    他盛了碗稀粥给我，叮嘱我歇着。便又出去干活了。看他满身缎子般的肌肉晒得黑里透红，打着赤膊在毒辣的烈日下担着几百斤一担的碱土却是浑然不觉。只觉自己才晒了一会就觉得难熬，更觉晒盐人的不易。而他的那碗稀粥对我来说却是我一生当中最好喝的粥了，在骄阳似火、烈日当空，喉咙几乎热得冒烟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是来得及时呢？  
    晚上当我拖着疲备的身子回家时，母亲给我洗澡时看着我浑身晒得发红的身子，伤心地说什么也不让我第二天在去放牛了，让父亲去回拒人家。可是一会那放牛老汉却来说事先已经答应帮忙三天了，天这么晚也不好去哪找人了。母亲便对父亲说，孩子这苦吃不消，明天就不去了，管他们找谁帮忙呢？ 
    我心里不由生出一丝豪气来，对母亲说既然我答应了，不就三天么！我能捱过来的，一个男子汉我总不能说话不算数。母亲便不再言语了，只是有点不舍。 
       
    第二天有了经验，比第一天好多了，太阳有点晒人的时候，我把牛赶到一起，任凭它们吃草，我自己便躲避到余的窝棚里避暑了。 
    谁知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却来了变化，刚刚还是热日晴空、万里无云，一会便乌云滚滚、飘泼大雨、电闪雷鸣。群牛受惊、都跑散了，两个放牛老汉有点埋怨我没看好。我想，这三人一起放牛的，你们两个大人倒好，躲避一边避太阳去了，让我一小孩在这看，牛跑了倒怪我。但是我没作声，我自己还是觉得很难为情，毕竟是自己看的牛跑了，给人惹麻烦了。 
    这时沉默寡言的余出来给我说话了，他说你们两大人躲避在一边，叫个小孩一人在这看几十条牛，天热也不叫他避避署，自己跑哪凉快去了。现在牛跑了还罗嗦啥呢？找呗！我帮你们一起找！ 
    于是四个人人顶着飘泼大雨，四处找牛，眼睛被雨点打得都几乎睁不开眼，砸在脸上生疼，也不知跑了多远的路，终于把失散的牛群都一一找回了。 
    三天难忘的放牛生涯终于过去了，我几乎被晒脱了一层皮。但是也得到了一元八角钱的报酬，我是小孩算帮忙的，每天六毛，我交给母亲了，奖励我六毛买糖吃。这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工收入了，我后来才知道那个邻居小孩是放了几天牛被晒怕了，才想到把这美差转让给我。 

    想想那时候的我真是好笑，从我现在大人的角度来看，我当时一个小孩去放牛的，根本无需承担什么责任，牛看好还是跑了，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不过一个十岁岁的孩子而已！但是在当时孩童的我看来，却把这当成大事，一种责任来看。 

   这三天的放牛经历也让我知道了人生的艰难，放牛远远不是贺绿汀的《牧童短笛》里描写的那么童话和诗意，海滩、阳光、蔚蓝的大海也绝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浪漫和美好。生活中除了浪漫的诗情画意之外，更有余那样的为了生活苦苦挣扎的晒盐人和日晒雨淋的牧牛人。而我对余的印象便开始深刻起来，每当我想到余的时候便想到了那海滩上荫凉的窝棚和甘甜的稀粥，还有难忘的第一次打工收入1元八角钱。

    后来我陆陆续续地在姐姐的店里又见到余好多次，他后来不晒盐了，和几个人合伙在一个装卸站里做苦力。他就是那种掉在人堆里你几乎都不会发现的默默无闻的最底层的百姓，没有技术没有文化，只能凭着一股力气吃饭，就象一台得不到保养和休息，年久失修带病工作的老发动机一样，直到有一天那种‘嘎嘎’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再也启动不起来，那么只有把它扔到废旧堆里了事。新的机器马上便会顶替，而它却不会引起人们多留一分钟的关注，因为这些人是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而对余来说，这一天似乎来得太早了一点，让你感觉上帝是多么不可理喻。

    我和余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单位里，他和他的好几个哥哥一起来的，我这时才知道他原来是兄弟五人，他最小，排行老五。 
    他大哥把我喊在一边，悄悄告诉我余已经当地医院诊断为肝癌晚期，找我给他诊治一下，兄弟几个舍不得他，就算是尽点兄弟的义务了。我给余检查了一下，发现癌肿已经高度扩散了，基本已经回天无力。但是从外表除了看出有点消瘦外，没看出太多的异常。只有我按压他腹部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嘴角抽动一下，我知道这样的病晚期是很痛的，但是象余这样的苦力汉子又特别能忍，往往有些小病痛忍忍就过了，却万万没想不到自己得的是绝症。 
    他这样的病一般都是患了肝炎以后没有好好保养才拖累演变为肝癌的，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象余这样的人也不敢奢望去保养什么，他们往往都是家庭的主力军，除了为生存疲于奔命之外是什么也不敢去想的。给他们这样的装卸工体检的时候经常发现脊柱大量的骨刺增生，都是长期重荷刺激形成的，往往这些人中老年以后都要患上腰背痛腰腿痛的毛病。

    他兄弟几个把余拜托给我，便各自回家去了，说等做手术的时候再来，走的时候扔给我一条红塔山。我推托了一番，还是没推掉，想想自己收红包倒是不收的，吃的东西拿拿倒也无所谓，而且就一条烟而已，我也就随便往家里一扔，我也不抽烟，这事渐渐便被我忘了。 
    但是就这条烟成为我永久的伤痛。

    当晚我正好在街上买了点熟食，便叫余来一起吃晚饭，他一声不响的就跟我回来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是没有两样的，甚至连说声谢谢他也不会，一个纯朴的苦力汉子。 
    我看着余低头喝粥的样子，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放牛的夏日，那个海滩上的荫凉的窝棚，那碗清凉的稀粥，当年的放牛娃现在成为医生，而余则成为我的病人，人生总是这么戏剧性。 

    我尽我的一切可能帮助了他，他很穷，诊疗上我尽量帮他节约，但是他的病是太晚了，基本没有希望了。出院的时候我对他的哥哥叮嘱了几句，他们倒没什么意外表情，因为本来来的时候就几乎已经被宣告这样的结果了。 
   我对余说：“你的病治疗很满意，你会慢慢好起来的，注意有个好心情，自己保重。” 
    余很信任我，高高兴兴地和他哥哥们回去了。 
    我的痛苦便是经常要对病人撒这样违心的谎言，而对余说这样的话更让我难受，他抱着希望来找我，我却对他毫无帮助。有时眼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从自己手上慢慢溜走却无能为力，这或许便是学医的人的最大的挫折感。 

    不久之后我回家去看姐姐时，姐姐告诉我余昨天死了，我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但是这天来临的时候我还是有点郁闷，我便买了一些冥纸前去吊唁。 
    尽管是本村，但是我家里距离村里很远，平时来往不多。而且我很小就外出求学，很多人不熟悉，余家里我也是从没来过。余的哥哥们接待了我，我一进门几乎就惊呆了。 
    我当地的农村在全国来讲还是比较富裕的，渔民们很富，小洋楼、别墅比比皆是。我以前认为余凭死力气干活，挣不到钱。但是我没有想到他是如此的贫穷。几乎家徒四壁，一件象样的家具也没有，到处破破烂烂，还很肮脏不堪。 
    余的哥哥说，余很大年纪才从外地买了一个老婆，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余住院就没看见他老婆，因为他老婆是个哑巴，而且似乎智力还有点问题，平时是不轻易出门的。他的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在外面疯玩，似乎并不为父亲的离去而悲伤，他哥哥说这孩子很顽皮好动。但是我没好意思说，因为那孩子我一眼就看出不正常，他的脸标准的一副先天愚型的面容，智力肯定有问题，估计是母亲遗传了。

    老天，这叫什么样的家哦！看着余孤独地躺在灵柩里，我觉得有些人来这世间似乎就是来遭罪的，但是你要佩服这些人，佩服他们的耐受力，他们似乎活得很坦然，并没有抱怨老天对待自己有多么的不公，就这样默默地来，然后默默地去，默默地来这世界走了一遭。看着这一切，我突然想到余送我的那条烟，我觉得自己很羞愧，对我来说微不足道的一条烟或许对他这样的破烂家庭来说却是一件昂贵的支出。

    我走时，把口袋里带的仅有的几百元都作为礼金留下了，或许能稍微减轻我的不安。 

    后来回家时，姐姐告诉我余的老婆回了娘家，那傻孩子被余哥哥带走抚养了。而我每次回家见到余的哥哥们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条烟，都会令我深深地惭愧不已，以致于我常常怕遇见他们。后来余的一个侄女也大学毕业分配在我附近的一个国税局里，有时候她来看病找到我，但是我每次见她常常不自禁地想到那条烟，让我心里无由地少了很多底气，我觉得有些脸红。

    我的记忆总是那么顽固，有时候想到我那难忘的3天放牛娃经历的时候，我便想到了余和余的海滩上的窝棚、他的稀粥、他的哑巴婆娘和傻儿子，然后我便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条红塔山，而它则成为我永远的歉疚。

    祝愿普天下那些贫困孤苦的人们能够余生好运！

                        图片和诗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