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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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林皓民生命的最后两年半

 

话说，1927年5月26日晚上，在大舅子吴崇亮医生的家里，林皓民吃完了肉燕和碗糕，就正面回答大妗的话了。

他对大舅子和大妗说：“依哥依嫂，我侬有仂囝无能耐，卜请依哥牧。”依哥依嫂，我人有点不舒服，要请依哥治。

福州人把“治病”的“治”说成mouk。

程老汉原先认为“mouk”是“摸脉”的“摸”字。

但随着本书写作的深入，程老汉对福州方言的研究也在递进，发现应是“牧”字。

西汉语言学家扬雄的《扬子方言》说：“牧，司也，察也。”

司，有掌握、处理、观察等意思。

察，不用多说了。

扬雄的说法比较接近治疗了。

宋元语言学家、福建邵武人黄公绍《古今韵会》说：治也。

妙哉，黄公绍直接就说“牧”有“治”的意思。

牧病，治病；无牧，没治。

吴雅茹听丈夫说自己“无能耐（不舒服）”，感到意外：啊？闹半天是身体不舒服啊？那“七步悲诗，卒然临之”是什么意思呢？

不过，身体不舒服也很糟糕，雅茹马上就问丈夫：“汝底呢克亏？”你哪里难受？

雅茹的大哥吴崇亮医生对林皓民说：“依民，侬家行我书房去讲。”我们走我书房去讲。

吴医生领着林皓民进了他的书房，二人坐下，吴医生问：“依民底呢克亏？底呢无能耐？怎样克亏？怎样无能耐？依民讲蜀讲。”哪里难受？哪里不舒服？怎么难受？怎么不舒服？依民讲一讲。

林皓民说：“头疼，头眩，睏卖着。”头疼，头晕，睡不着。

吴医生：“有偌行了？”有多久了？

林皓民：“月把日了。”

吴医生：“有无爱吐？”

林皓民：“无。”

吴医生：“脚手有无冰霜冻？”脚手有没有冷冰冰？

林皓民：“无。”

吴医生：“有无病泻？”

林皓民：“无。”他想了想又说：“有蜀两回病泻。”有一两回病泻。

吴医生：“伓是日日就无事计。有无塞屎？”不是天天（腹泻）就无事。有没有便秘？

林皓民：“无。”

吴医生问到这里，觉得林皓民没什么事：“无脚手冰霜冻，无病泻，无塞屎，无事计。”

吴医生又说：“头疼、头眩、睏卖着，只三样是连带其。头疼，会头眩；头眩，会睏卖着；睏卖着，复会头疼头眩。会做环环碾。”吴医生意思是，头疼头眩睡不着，这三样转圈互相影响。

说完这些，林皓民的大舅子吴崇亮对林皓民说：“我会八汝有什乇事计。汝嫂也会八。”我知道你有什么事情。你嫂也知道。

林皓民：“我什乇事计？”

吴崇亮低声说：“我听依茹讲过仂囝。”我听依茹讲过一点。

林皓民没话。

吴崇亮继续低声说：“我伓多讲了。汝安安心，住我厝礼，逢事都无。”我不多讲了。你安安心，住我家里，什么事都无。

两人走出书房。

吴崇亮对妻子和妹妹说：“依民无仂囝囝事计，无大事。伊先住厝礼几日，我替伊牧。”依民有一点点事情，没大事情。他先住家里几天，我替他治疗。

就这样，林皓民在大舅子家住了下来。

那天晚上，林皓民的妻子和儿女们也全都留在吴崇亮家里过夜。

过了半个月，在林皓民父亲林景才的主导下，林皓民就在大舅子吴崇亮灵响路家附近租了一个小宅院，一家人搬了进去。

灵响路就在三坊七巷的西南边，实际上是三坊七巷的一个延伸，气质上跟三坊七巷一模一样，安静、干净、生活方便。

本来林皓民小家庭住在南台三保，离他父母的家很近。

现在林皓民不敢回三保住，怕被国民党查到。

并且，他也不敢去三保探望他的父母，只能是父母老两口从三保来到灵响路探望他们小家庭。

从这时候开始，林皓民在福州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年半。

这两年半里，他的生计是作为他父亲生意上的助手。

他从一个图书编辑，摇身一变成为木材商人。

为此他还去了两次闽北，到过建瓯、建阳和崇安（今武夷山）。

闽北人忠厚，酒量很好。林皓民两次去闽北，两次都有喝醉断片的经历。

在闽北，林皓民发现了两件土特产。

一是闽北榛子（锥栗），二是闽北瓜子。

他发现，闽北的榛子果粒硕大饱满、果壳薄软容易剥、吃起来香糯甘饴。

其中，建瓯的榛子是贡品，“贡闽榛”就是建瓯出产的。

闽北大瓜子也让他大开眼界。

原来瓜子不是西瓜的籽，而是当地一种名叫“籽瓜”的籽。籽瓜，顾名思义，就是专门出瓜子的瓜。这种瓜，瓜瓤是白的，不甜，吃起来类似于黄瓜，是一种淡淡的甘甜。而闽北又大量出产红瓤黄瓤的甜西瓜，所以这种不甜的籽瓜基本上没人吃。城里人跑去乡下瓜田，如果想吃籽瓜的瓜瓤，瓜农会让你随便吃，不过，瓜子要留下来，一粒都不能拿走。

这种瓜，学名叫“打瓜”。瓜身小，吃的时候拿手拍打拍打就可以打开，所以叫打瓜。用现在的说法，打瓜含不饱和脂肪酸很高，特别适合高血压和心脑血管疾病的病人食用。但是，真没红瓤黄瓤的西瓜好吃。

林皓民跟父亲商量，把闽北榛子和瓜子运到福州，加工出售。

被父亲否决了。

否决的理由是：不熟不做，熟的不做。（福州话说出来是：卖熟无做，熟其无做。）

前后两个“熟”字，意思不同。

第一个，是“熟悉”的意思，不熟悉的生意不做。

第二个，是“熟食”的意思。林景才不做熟食，大老远从闽北贩卖熟食，保质很困难。

在林皓民生命的最后两年半里，林皓民的妻子和孩子们最最开心。

一家团圆，其乐融融。

此前，由于妻子雅茹在上海水土不服，不得不回到福州，一家人是分居两地的。

 

实际上，1927年4月13日那天下午，林皓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单线上级吴明伦牺牲在宝山路上，就意味着林皓民跟党组织断了联系。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党组织再取得联系。

吴明伦从来没给过这方面的指示。

他知道福州有共产党，但他不知道，从南街到南台，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中，谁是共产党。

就算知道谁是共产党，他也不能上去对人家说：“同志，我也是共产党，我们并肩战斗吧。”

那年头很多共产党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

比如，林皓民商务印书馆的同事沈雁冰（即后来的茅盾），在商务印书馆时曾经是直属中央的秘密联络员，凡是外地同志给党中央的信件都寄给他，由他汇总上报党中央。那些信件的信封一律写着“沈雁冰先生转钟英小姐玉展”，“钟英小姐”就是党中央的代号。

1927年1月沈雁冰被党中央调去武汉工作，所以他没有经历上海的四一二大屠杀。7月，他从武汉启程前往南昌，准备参加南昌起义，没想到因为交通阻滞，他到了牯岭就前进不了，没去成南昌。

后来南昌起义失败，起义部队撤出南昌，而他就这样失去了跟党组织的联系。

直到1981年3月他逝世之后，中共中央才根据他生前的请求，恢复他的党籍，党龄从1921年算起。

按说，跟党组织失去联系，也意味着远离了政治斗争。

在那两年半里，林皓民百分之百就是一个生意人啊。

可是没想到，他跟共产党的党组织失去了联系，而国民党的党组织却没有忘记他，还是千方百计找到了他，逮捕并杀害了他。

他被人家惦记上了。

到底林皓民是被谁所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