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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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林皓民意外之喜

 

话说，1927年5月26日晚上，坐了30多小时海轮，从温州回到福州的上海地下党林皓民，来到福州三坊七巷西南边的灵响路他大舅子吴崇亮医生的大宅子前，刚想敲门还没敲呢，却听“吱嘎”一声，那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林皓民万万没想到，里面出来的是他的女儿，7岁的友玲。友玲的右手，牵着5岁的弟弟方深。

真是意外之喜。

友玲看到了爸爸，惊喜叫道：“依爸！”

方深也看到了爸爸，也惊喜地大叫起来：“依爸，依爸！”

孩子们上次见到爸爸是3个多月前的春节，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爸爸了。

林皓民蹲下身子，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右手是女儿，左手是儿子。

此前，林皓民从来没有这样子搂抱自己的孩子。

中国人很含蓄。如果不是孩子们哭闹求抱，没有父母会这样去搂抱孩子。

本书读者都知道了，林皓民1929年底在福州被捕遇害。

也就是说，从林皓民在灵响路他大舅子吴崇亮医生的大宅子门前搂着自己的一儿一女的时候算起，他短暂的人生只剩下最后两年半。

但林皓民并不知道他会在两年半后被捕遇害。

此时此刻他会这样搂着孩子们，是他自己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而且，在温州的一个多月，让他觉得自己离开孩子们很久很久了。

他因此而格外珍惜眼前这一切。

妻子雅茹比两个孩子晚了一小会儿才出来。

当她来到门口，就看见两个孩子被那熟悉的身影笼罩在幸福之中。

雅茹怀里抱着老三、3岁的儿子方用，她轻声对方用说：“依爸看见未？”

方用经妈妈提醒，醒悟到了，就一边叫着“依爸依爸”，一边在妈妈的怀里做出挣脱的动作，让妈妈把他放到地下，“嘀笃嘀笃”跑向爸爸。

林皓民还蹲在原位，他腾出左手来，把方用搂过来，让他和哥哥方深挨在一起。

3个孩子，就都在了他的双臂中。

接着，林皓民抱着方用站了起来。

他抱着孩子，笑盈盈地看着妻子。

妻子，已经泪流满面。

她知道，丈夫这是死里逃生。

妻子身后，是跟着她出来为她们送行的大舅子吴崇亮和他的太太。

雅茹和大哥崇亮都属鸡，年龄相差一轮。崇亮这年42岁，崇亮的太太比丈夫小10岁。

他们见到林皓民都很惊奇，不约而同地呼了一声：“依民，汝乜候转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林皓民回答说：“此刻才才遘，头蜀站先遘大舅厝共大舅大妗请安。”此刻刚刚到，头一站先到大舅家跟大舅大妗请安。

吴崇亮的太太开心地说：“依民者嘴就是甜。快裡来，快裡来。依茹、伲囝哥，仱都返转头行裡去。”依民这嘴就是甜。快进来，快进来。依茹、孩子们，现在都回头进去。

她要大家回屋。

林皓民把手上抱着的方用交给太太雅茹，自己去拎行李。

这时候，林皓民才有机会问雅茹：“今旦什乇事计来大舅厝？”今天什么事情来大舅家？

雅茹答：“伲囝卜来食依妗做其肉燕。”孩子们要来吃大舅妗做的肉燕。

林皓民忙对大舅妗说：“害依妗无闲。”“无闲”在福州话里有两个意思，一是字面上的意思，没空；二是从字面推断出来的意思，忙碌，忙活。

那大舅妗得意洋洋，问孩子们：“依妗做其肉燕第一好食，是伓是？”依妗做的肉燕最好吃，是不是？

孩子们都欢呼说：“正是正是。”

肉燕就是扁肉燕，福州特产。

肉燕其实就是福州特色的馄饨。

其特别之处在于它的皮。

全世界的馄饨皮都是面粉做的，独有福州的馄饨皮是拿瘦猪肉打出来的肉泥为基，加上少许淀粉和盐做的。

注意，肉泥是打出来的，或者你说是砸出来的也可以，但绝不是切出来的。

切出来的那是肉末，肉末可不能做燕皮。

燕皮的“燕”字从何说起呢？

是因为拿这种皮来包的馄饨，形状像展翅的燕子。

燕皮可以单独吃，起一锅高汤，将燕皮切条，一条一条放进滚汤中，盖上锅盖开几开即可。

燕皮更多是拿它包肉馅儿，做成扁肉燕。

燕皮是肉做的，肉馅儿还是肉做的，肉燕的特色出来了：肉包肉。

肉燕包好之后，要先上锅隔水蒸熟。

蒸熟之后，晾晾、晾干，备用。

过去没有冰箱，熟肉燕只能放上一两天。现在有冰箱，把蒸熟的肉燕放在冷冻层，随便多久都行。

也就是说，福州肉燕，下锅进高汤煮的时候已经是熟的。

这是福州肉燕跟其他地方馄饨的又一个不同点。

吴崇亮家院子里面，吴崇亮的4个孩子，最大的15岁，最小的7岁，一看姑姑一家人又回来了，还多了个姑丈，都觉得很兴奋，涌了过来，叫着“姑爹姑爹”，叽叽喳喳地闹着。

吴崇亮的太太陈氏是全职主妇，还是个小脚女人。

她生于1895年，比丈夫小10岁。

那时代的女孩，5岁左右就会被缠足。

因为缠了足才能嫁得出去。

不要讲城里男人，就连乡下的男性农民，他们也都要娶小脚女人。

不要讲吴崇亮这样的普通医生，就连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大咖，也都娶小脚女人为妻。

比如，胡适太太江冬秀就是小脚女人，还是文盲。

鲁迅母亲送给他的礼物朱安，也是小脚女人，也是文盲。

胡适懦弱，接受了母亲安排的江冬秀，两人生儿育女。

鲁迅叛逆，拒不接受母亲安排的朱安，让朱安守了一辈子空房。

小脚女人无法跑步，无法爬山涉水，除此之外，一般性走路与平足人没什么不同。

此时此刻，吴雅茹的嫂子陈氏，颠着她的小脚，“嘀笃嘀笃”地往院子里走着。

她问林皓民：“食未？”

还没等林皓民回答，她又接着说：“应该固礼未食，是伓是？正正好，今旦食肉燕。”

说话间大家就来到了厅堂，林皓民看到，大舅子厅堂的餐桌上，正晾着一簸的肉燕。簸就是竹编的盘子，有大有小，用来晾晒东西。

陈氏叫来家里女佣，让她去给姑爹煮肉燕。

回过头来她又问林皓民要不要喝一点酒：“我厝礼有蛏干老啊。”我家里有蛏干老啊。

蛏干老指的是拿蛏干炖过的福州老酒，福州乡下人喜欢。陈氏娘家在闽侯荆溪关源里。

老酒就是红曲酿的糯米酒，跟绍兴花雕一样属黄酒类。

林皓民说：“伓使了伓使了，天热了。”不用了不用了，天热了。

福州人的蛏干老酒通常在冬季喝，喝温的。

福州人认为冬季喝这种酒能够强身健体，功能之一是壮阳。

但是5月下旬，立夏小满都过了，天已经很热，一般福州人认为已经不适合喝这种酒，“会虚火”。

不过陈氏这么问是因为她丈夫吴崇亮刚刚还在喝。

吴崇亮是西医，他不相信上火这些说法。他爱喝蛏干老，因为泡了蛏干的老酒格外香。

冬季，他把蛏干老温了喝；夏天，他就直接喝，不温。用现在的说法，喝常温的。

程老汉也很喜欢喝这种酒。1996年到2000年程老汉在北京居住期间，年年冬季都从福建背着母亲给我的蛏干老回北京。

但程老汉夏天也不敢喝蛏干老，真的很上火，牙龈受不了。

香港基本上没有冬天，所以自打2000年来香港之后，程老汉一年四季都不喝蛏干老了。

林皓民打开行李箱，拿出他从温州带来的温州特产海苔小麻花，交给大舅子的大女儿，说：“依玉，好食乇（好吃的东西），由汝支配。”

孩子们欢欢喜喜跟着依玉跑开了。

我在前面说过，肉燕包好之后要蒸熟。要吃的时候，起个高汤锅，把熟肉燕扔下去滚两滚就可以吃了。

吴崇亮家的女佣很快就做得了一大缸婆（大海碗）肉燕端了上来，陈氏忙招呼林皓民上桌吃。她又让女佣拿几块碗糕来，说：“单单食肉燕卖经饱。”卖经饱=不经饱。

碗糕不仅是食品，还有吉祥寓意。福州民间有“立夏日食碗糕，目睭卖做摆楞白（眼睛不会翻白眼）”的说法。

林皓民吃饭的时候，妻子雅茹、大舅子吴崇亮和大舅仱陈氏就都坐在餐桌边，看林皓民吃饭，跟林皓民聊天。

孩子们呢？

表兄弟姐妹们都在院子里玩呢。

林皓民的孩子们难道不依偎在林皓民身边吗？

当然不啦，小孩子嘛，见到爸爸回来，高兴几分钟就过去了。

陈氏问：“依民，汝怎样会八来只呢讨汝老妈囝？”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你的老婆孩子呢？老妈=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