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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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周一、周二、周三发布】

一一三，夫妇俩渐渐恢复了房事

次子天和的死给三妹带来的打击非常严重。

一方面当然是眼看着亲生骨肉得怪病死去很心痛；另一方面，很私密的、不可告人的心痛是，没救回天和却白花了那么多钱，把全部家底都用尽了，落了个人财两空，三妹觉得很后悔。她甚至有时会在心里说，怪不得人家说这种孩子是“讨债囝”，真是讨债。每次有这种念头冒出来三妹就觉得自己非常可恨，非常可耻，就骂自己“头牲（畜生）”。所以天和死后三妹用了半年多时间才逐渐走出悲痛。不光要接受丧子的事实，还要击退自己心中对天和的、可怕的怨念。

此时此刻，在福州南后街吉庇巷街口的那座临水宫里，解签的师傅说，他们抽到的第十一签的签文里的“玉兔飞天马奔途”，是说肖兔肖马的人会带来好事，这就让三妹感到很困惑。三妹问那解签的先生：“飞天是讲什乇（什么）？总无讲中秋节？”

解签先生说：“飞天就是上天。”

这就通了，肖兔的人“上天”了。由刷和三妹两人顿时都有一种“哦”的表情上了脸，两人的嘴巴都微微张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解签先生看了看这一家人，转脸对站在母亲身边的天尺说：“汝弟哩？”

天尺感到很神奇：“汝怎样八（知道）我弟？”

解签先生：“汝弟肖兔是伓是？”他大胆试探。眼前这男孩肖猴，9岁，他如果有弟弟，说不定是肖兔。

天尺说：“正是。”

解签先生问：“汝弟哩？”

天尺答：“伊去共我公我嫲做阵。”他去跟我爷爷我奶奶作伴。

这位解签先生经验丰富，他猜测这家人的小儿子夭折了，果然是。

解签先生说：“无郑（没错），汝弟去共汝公汝嫲做阵。”他抬脸对着由刷和三妹说：“嚽（这）就是‘飞天’了，‘玉兔飞天’就是讲嚽，依弟飞上天去共依公依嫲做阵，依公依嫲有福气。”

这话当然骗不了由刷和三妹。可是此时此刻由刷和三妹又不是来跟人家倾诉丧子之痛的，人家跟天和之死又没关系，所以由刷和三妹都点点头附和人家的好意，说：“是者话（是这话），是者话。”

那人继续解签：“马奔途，是讲马年汝厝有好事。”

由刷问：“先生会八什乇好事卖？”先生知道什么好事不？

其实，解签先生也不知道具体讲什么事。他看看由刷，再看看三妹，大胆说到：“看样式，真像是讲马年汝两其（两位）会得子。”解签先生心里想的是，这对夫妇还年轻，夭折了一个儿子，应该还会想再生。

被他猜中。

1929年，由刷43岁，三妹26岁，是生儿育女的好年龄。他们也想要再生。天和刚死的时候，三妹悲痛欲绝，完全没有心情跟由刷行房，好几个月都不让由刷碰她。后来三妹渐渐走出悲伤，夫妇俩渐渐恢复了房事。但三妹都要由刷按照不怀孕的模式行房。三妹说：“我会惊。”由刷知道妻子的意思，她惊的是孩子养不住。

【插播一下】虽然中国的科学技术不发达，但是千百年来，中国夫妇生儿育女其实也都是很有节奏的。我查看我家族谱《福建闽侯甘蔗程氏程舍房族谱》，就看到程氏入闽一千余年，凡一家有三个以上男丁的，每个男丁的出生年份都很有规律，要么间隔两年，要么间隔三年。这说明中国人有土办法节育。我在前面的章节里讲过，中国人的土办法很可能就是计算安全期和体外设精法。（我知道我写错字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错字。）【插播完】

简而言之，1929年的下半年，由刷和三妹恢复行房之后，就小心翼翼不敢怀孕。但他们始终心有不甘，他们想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再生孩子。这不是讲生理上的，是讲迷信，他们的意思是命中子嗣如何，所以才会一家人来福州问大奶，来请大奶开示。

他们抽到的第十一签，确实就是属于他们家的，字字句句都很对路。封侯什么的当然很值得期待，而如果“马奔途”真讲的是马年会得子，那就太好了，因为这是大奶说的，大奶这么说就会保佑他们家马年出生的孩子。明年（1930年）就是马年了。

三妹又请教解签先生，“小蜂”为什么要讲“两翼”？她说：“蜂生成就是两个翅，伓使讲都八（不用讲都知道），干乜势复着讲（为什么又要讲）？”三妹的意思是，“两翼”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解签先生一愣，仔细看看那签文，想了想，说：“趁（从）签文本身看，两翼是讲汝厝礼着靠两只什乇度过劫波。”两翼是讲你们家要靠两个什么度过劫波。

三妹追问：“两只什乇哩？”

解签先生说：“有可能是汝老公嫲（夫妻俩），也有可能是汝两只囝。”

三妹还问：“俪是总款（若是这样）讲法，许（那）就是讲我铁硬有两只囝。”她没理会解签先生前半句关于“两翼”代表由刷和她夫妻俩的说法。在她的意识里，他们这个家，当然要靠他们夫妻俩，不必单说。话说，这个家庭，主心骨其实是三妹。乡亲们甚至当面开玩笑说她是“本事婆”呢。

解签先生放胆说：“无郑（没错）。”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由刷问了：“金猴是伓（不）是猴中王？”话说福州人把孙悟空叫做猴中王而不是猴王，这是因为福州话里，“猴”字常常被跟其他字组合成贬义词。猫猴，是勾当、鬼把戏的意思，还是不正当性行为的意思。“猫猴侬”犹如普通话的“鸟人”、“王八蛋”。做猴，是捣鬼、捣乱的意思。白面猴，是对妓女的蔑称。猴马鹿兔，不三不四的人。猴头老鼠耳，丑陋不堪……若直接讲“猴王”会有歧义，令人以为是鬼把戏之王、捣乱王、丑王……“猴王”中间加一个“中”字，是纯粹叙述，不带臧否。

当时，由刷问解签先生金猴是不是指孙悟空，解签先生答：“可以总款（这样）理解。”

由刷说：“猴中王姓孙，就是讲我有囝孙。”

解签先生连声说：“无郑（没错），无郑，汝有囝有孙。”

由刷和三妹都很欣喜，他们心里非常害怕连天尺都养不住呢。

解签先生接着说，“猴中王伓啻（不止）姓孙，固号（还叫）行者，孙行者。”

由刷问：“嚽（这）怎样讲？”

解签先生：“行者，就是着（要）行。到底讲什乇（什么），仱固未真明（现在还不狠明确）。是伓是讲着离厝（是不是讲要离家）哩？我无敢讲。”就是说，他不那么肯定。

行者既然要行，可不就是要离家嘛。但解签先生故意留出一个疑问，这就显得他很专业，我看不懂的我不会信口开河。这不会使他显得笨，反而显得可靠。

果然，由刷也好，三妹也好，都觉得这位解签先生不仅好有学问，还很老实呢。由刷就对他说：“先生汝正是野平直脚。”福州话，“平直脚”是老实人的意思。

那人回答：“平直脚有平直福。”

三妹问那人：“请教先生，怎样称呼汝？”这时候才问人家怎样称呼。话说福州人真的可以这样完全不知道对方怎样称呼就聊半天，等到其中一方打听人家怎样称呼的时候，就表示这一方对对方有好感，愿意跟对方结识。

那人回答：“我姓高。”

三妹说：“高先生，野起动（很劳驾）汝啊！”

高先生反过来问由刷：“请问依哥汝贵姓？”高先生30多岁的样子，自然而然把40多岁的由刷叫依哥。

由刷答：“我姓程。”

天尺在旁插话：“我也姓程。”

高先生笑着问：“哦，汝也姓程啊？幸会幸会！”他又对由刷夫妇说：“程大哥、依嫂，我将者签抄蜀抄乞汝各侬带转去。”我将这签抄一抄给你们带回去。话说过去寺庙里面签文只有一本册子，客人抽到哪个签要自己抄写那条签的签文，不像现在这样把签文一条一条地印好，抽到哪个签就拿走相对应的那一条签文纸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