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95）

（微信读书上有机器人朗读的本书音频，欢迎收听）

【逢周一、周二、周三发布】

九十五，惊心动魄的甘蔗林分娩

1920年农历十一月廿四日，阳历1921年1月2日，那天发生的事，当时让当事人体验了一回有惊无险的生死考验，事后却成为他们引以为傲的谈资。

话说那天，福建省闽侯县甘蔗镇的村民程由刷17岁的妻子雷氏三妹，挺着相当足月的孕肚，“人肉送饭”到自家嫩山的甘蔗林。嫩山离他们家不算太远，大约半铺（5华里）的样子，只有他们家另一块地所在的陈店山的一半路程，步行大约两刻钟（30分钟）的样子，所以三妹有点不以为意，肚子这么大了还来送饭。过去的日子，由刷在离家近的嫩山做事情的时候，都是由刷回家吃午餐，只有由刷到陈店山做事的时候，才会让三妹“人肉送饭”。可是最近个把月，眼看三妹腹佬（肚子）罔（越）变罔大，由刷就不再让三妹走那么远的路了，自己带饭。三妹妥协，陈店山太远不送饭，嫩山这么近就一定要送饭。

疼丈夫的女人啊，为了疼丈夫，让自己历了一次险。

到了山上，放下饭篮，叫了由刷来一起吃饭，三妹突然就觉得不对了，“哎呀，依刷，汝囝卜出世（你儿子要出世）。”

由刷快步跑来，有点傻眼，有点无措，“复讲无只快生（又说没这么快生）！仱（现在）怎样做？仱怎样做？”

三妹嗔怪由刷：“浆做浆做，浆做米磨！”福州人说“怎样”都是连读，听上去就像福州话的“浆”，“浆做米磨”是福州人的一句俏皮话，意思是别光问怎么办，要想办法。（注解1）

三妹的一句俏皮话提醒了由刷，他不再那样不知所措，如有神助一般，好像临水夫人附体一般，突然冷静下来。临水夫人是福州本地的神明，据说历史上真有其人，原名陈靖姑。她原先是祈雨的神，后来又演化成护胎保平安的神，在福建、浙江、台湾、澳门等地都受到崇拜。南宋朝廷曾封她为“崇福昭惠慈济夫人”。清道光皇帝皇后难产，祈求临水夫人而应验，道光帝因称“临水夫人真乃朕之再生父母”，她因此有了“太后”称号。咸丰年间，又被加封为“顺天圣母”。我在前面的章节里讲过，由刷、三妹婚后第五天去福州置办回门礼，他们就曾经到福州光禄坊一带的临水宫祭拜过临水夫人。

此时此刻，由刷、妻子三妹、三妹肚子里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正处于关键时刻，面临历史性的生死考验。

就在此时此刻，临水夫人显灵了。

当时，在嫩山的甘蔗地里，由刷被三妹的一句俏皮话提醒，他冷静下来，先站着观察一小会儿，觉得三妹也许还没那么快要生，就一条腿跪在地上躺着的三妹的身边，柔声对三妹说，“三妹，汝先歇底（着），我行依刻许边叫伊对手去请依壳婶（我走到依刻那边叫他帮忙去请依壳婶）。”依刻就是天刻，比由刷低一个辈分、小了11岁的发小，他的地就在附近，他今天也在自家地里做事情，也是砍收甘蔗。依壳婶是由刷他们村“著名”的揢囝婆（接生婆）。

三妹问：“仱（现在）去请依壳婶婆会赴不会赴（来不来得及）？”三妹是按照比由刷低一个辈分的他们的孩子的身份来称呼依壳婶为婶婆。

由刷说：“会赴，包赴（肯定来得及）。”其实，来不来得及他也不知道。

说完，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天刻。没多久，由刷回到三妹身边，告诉三妹天刻已经跑回村里去请依壳婶。接着，由刷再次一条腿跪在三妹身边，再次柔声问三妹：“三妹，汝有无办法起身，走动到许边（那边）？”他指着甘蔗林。

三妹明白由刷的意思，是觉得她躺在龙眼树下太暴露。嫩山这块地跟陈店山的不一样，陈店山那块地窝在山窝里，北东西三面都是比他们家的地高出一点，跟别人家的地不挨着。嫩山这块地是一大片山坡，别人家的地跟他们家的地挨着，互相之间并没有遮挡，互相看得见。

她定神想了想，就点点头说：“会使（可以）。”

由刷说：“汝先倒只爿（躺这边），等蜀刻（等一下）。”

这些天，由刷的活是砍收嫩山的秋播甘蔗，前天是第一天，今天是第三天，两亩来地，大部分甘蔗还没砍，由刷想把妻子转移到甘蔗林里。

7个月前两口子曾在陈店山自家的甘蔗林里玩过几次“人肉游戏”，所以由刷在甘蔗林里铺一张床倒是驾轻就熟，“工序”上条理分明有条不紊：第一步，将地上的甘蔗叶稍稍聚拢到一起，使甘蔗叶堆得比较厚一些；第二步，将自己的棕蓑铺在甘蔗叶上；第三步，将自己上午干活脱掉的棉衣铺在棕蓑上。

7个月前铺的是“游戏床”，现在铺的是“产床”。不管是游戏床还是产床，都是能解决困难的床。端的是困难面前有由刷，由刷面前无困难。

做好“产床”，由刷跑回三妹身边，要扶她起身。

三妹说：“不使（不用）汝。”就想自己起身。

由刷也不多话，默默顺着她两手撑地要起身的势，把她扶了起来。

来到甘蔗林里，看到由刷拿棉袄铺在地上，就对由刷说，“棉袄快掏起（拿起），不使棉袄。”

由刷听从了，把棉袄拿了起来，却脱下自己身上穿的一件旧的卫生衣，代替棉袄铺了上去，再把棉袄穿身上。他理解三妹的意思，棉袄还比较新，弄髒了可惜。

由刷让三妹躺下，三妹又不觉得需要躺下。三妹说：“真像复（又）无事计了。”刚说完，“有了有了。”她再次感觉到宫缩，赶紧躺下。

由刷猫着腰检查三妹的“产床”，左看看，右看看，问三妹：“有无不舒畅？”

三妹：“无事计。”

由刷：“仱我去许边水沟底洗蜀洗我只把锲（现在我去那边水沟里洗一洗我这把砍刀）。”他打算用他砍收甘蔗的刀来砍脐带。

那位说了，怎么由刷这么熟悉接生业务呢？

我在前面的章节里讲过，那时候没有产前保健医生，自己生过孩子还替别人接生过孩子的揢囝婆就是当地的产科权威。所以，自从三妹怀孕之后，他们两口子已经多次拜访依壳婶、当地“著名”的揢囝婆（接生婆），就是在依壳婶的指导下，三妹养了一窝鸡作为产前产后的滋补品。一个月前，由刷陪同挺着大大的腹佬（肚子）的老婆大人，再次拜访依壳婶，依壳婶正在犯腰疼。依壳婶怕自己不小心在三妹需要她的时候犯腰疼，就叫小两口了解一些分娩的事情，以防万一。由刷和三妹都认真听了并且记住了。

没想到，真用上了。

依壳婶当时说，生囝的时候，伲囝（孩子）是头先出，俪（若）是脚先出，股川（屁股）先出，着捵（推）回头。

按照依壳婶的说法，如果没这些麻烦，孩子是头先出，那就是顺产。顺产的话就什么都不用管，伲囝会自己出来。伲囝出来后，腹脐那里有一条脐带，脐带连着胎盘，胎盘还着（在）侬奶（母亲）腹佬里，伲囝出来等蜀（一）等才出来。等胎盘也出来了，就将脐带剪断，尽量靠近伲囝其（的）腹皮剪断，总款（这样）伲囝其腹脐会生得俊。

由刷去洗他的砍刀就是准备用来砍断脐带。

由刷洗了他的砍刀刚要回三妹身边，就听三妹大叫起来：“依刷，依刷，快来。”

由刷急忙跑回三妹身边，只见三妹自己已经脱了裤子，婴儿已经探出脑袋。

只听三妹大声骂着：“依刷，汝者（这）痞囝！……依刷，汝者呆乇（坏东西）！……哎呀，哎呀，汝者呆家私（坏家伙）！……哎呀，野（很）疼啊，野疼啊……依刷呆乇，汝快活了，汝舒豪了，我凄惨了，我卜死（快死）了……哎哈，哎哈……我卜死了，我卜死了。……依刷啊依刷，我共（跟）汝讲，下日（今后）无做了，无乞汝做了……”

由刷脑子突然全乱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惊慌失措地看看三妹，看看婴儿。

这时候，甘蔗著名的揢囝婆、杰出的产科权威，依壳婶驾到。

（注解1）福州方言字典通常将“怎样”记载为“蒋”，有点像台湾人把“这样子”写成“酱紫”。本书为了减少福州意外读者朋友的阅读障碍，仍用原文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