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有篇文章故作惊人之语。文章说，有一位“眼光何其之高”的“著名导演和作家”转发给友人一篇中学生作文，称上海一所中学出了个中考题目“你是否同意将寓言《愚公移山》从中学课本移除？”一名中学生就此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甚矣，汝之不惠！》。这位“著名导演和作家”对这篇作文激赏不已，而她的友人读了之后就“激赏不已+1”，“完完全全被这个15岁孩子的独立思考能力、逻辑思辨能力所慑服”，“假如我们的孩子，都具有这样的思考能力，都具备这样的现代观念，那是非常值得欣悦的。”

“甚矣，汝之不惠！”是寓言《愚公移山》里，智叟嘲笑愚公的第一句话，直译就是：很严重啊你的不聪明。作文以此为题，等于是摆明了自己是新一代智叟的立场。

作者一开口就提出了一个大哉问：“愚公为什么不搬家呢？”

呕买尬！程老汉当即被震晕了，耳际回响着千古名句“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肉糜”、“……糜”、“…糜”、“糜”……

如果真有愚公移山这件事，愚公不搬家而只能挖山就必有人力不可抗拒之重大客观原因，比如愚公他家祖坟就在这里而他家祖宗的遗嘱又是不准搬家，还说搬家会有灭顶之灾，会被猛鬼捉去烹炸……吓死人了！啊哈，迷信？那个时候的人迷信是不是很正常呢？

而事实上并没有愚公移山这件事，这只是寓言作者列子列御寇自己瞎编的一则故事。所以，愚公不搬家是因为列子不让他们搬家，一定要让他们“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地一直住在这里，不能搬家不能进城打工不能移民外国……

接下来，作文作者挑战固有的传统观念，他问：“愚公有了想法就坚定不移地去实行，真的是一件值得赞美的事吗？”

问得好！加十分！作者抓住了寓言《愚公移山》之核心，用中学语文老师的话来讲，就是抓住了课文的中心思想。这个寓言就是要鼓励人们“有了想法就坚定不移地去实行”，锲而不舍，永不言弃。作文的作者表面上看去对此不以为然，实际上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他有了怀疑愚公的想法，就坚定不移地写了一篇作文。不要讲人类，就连蜘蛛都这样，它们织网捕捉昆虫，一旦网破就重新织网，没完没了。它们在织网和捕食的同时还大量产卵，源源不断为自己这个蛛群提供新劳力，以达到“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作文说，“愚公稍微动动脑筋便会发现（古人是会乘法的），他那一家人要把山挖完，一千年都不止啊！这样也许他就会放弃这个念头。由此观之，周密的计划比坚定的信念更为重要！”

天呐，跟当年智叟之滥调如出一辙啊：“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凭你这点残年余力，连山上的一棵小草都拔不掉，还能把泥土石块怎么样呢？）

激赏这篇作文的成年人表扬作文“具有这样的思考能力”，具备“现代观念”，程老汉很不同意。通篇都是智叟陈词滥调的白话翻译，哪儿就“思考能力”了？哪儿就“现代观念”了？智叟跟愚公明明是同时代的人好吗？

程老汉认为，那篇作文的作者可能是没搞懂寓言《愚公移山》的意思。这个寓言，跟愚公要挖多少土石方没有一毛钱关系，跟加减乘除四则运算没有一毛钱关系，它讲的只是人要有战胜困难的意志和毅力。1945年，毛老爹在他的一篇同题演讲中用4句话概括了这个寓言的中心思想，就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作文又说，“我认为此文部分反映了为何工业革命后我国会远远落后于西方的原因。当面对巨大的工程，愚公想到的是多生孩子，而不是改善工具（愚公仍然是“箕畚运于渤海”），否则中国很可能会是挖掘机的发明国。”

《列子.汤问》产生于春秋战国时代，《愚公移山》是其中第二篇。春秋战国从公元前770年开始计算，而工业革命是春秋战国2500年之后的事，两个时代怎么能够扯到一起呢？春秋战国时代可不就只有“箕畚”吗？那个时代讲改善工具顶多就是把“箕畚”的竹条换成柳条或柳条换成竹条，不可能换成经久耐用的铝合金。这就好比魏蜀吴三国争斗，我们能讥笑他们不知道用无人机、不知道用装甲车吗？比春秋战国再早个N万年，人们还光屁股呢，你谴责他们没羞没臊也没用，因为那时候的人类还真不知道羞臊。

事实上，愚公所用的“箕畚”决定了现代挖掘机主件挖斗的造型。反过来说，今天挖掘机的挖斗是以愚公的“箕畚”为蓝本仿造的，不同的只是动力部分：愚公用人力，今人用机器力。挖掘机只是站在“箕畚”的“肩膀”上而已。

程老汉微信群朋友、香港将军澳香岛中学校长邓飞撰文针对这篇网传中学生作文评论说：“牛顿的贡献只能到经典物理学，不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之后更先进的量子物理学，难道说牛顿就是一笨蛋？可以质疑‘愚公移山’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例如可以搬家、可以绕道、可以开路而非搬山，但不要放错重点，锲而不舍的精神本身没有问题。”

哦，作文的作者慷慨激昂地讲到：“当我们的农民仍然手工为农作物施肥、喷撒农药时，德国的农药无人机呼啸而过，工作效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其实中国的无人机处于世界领先水平，中国的无人机企业是世界无人机产业的龙头，在全球几无可以匹敌的竞争对手。刚发生的事情是：2017年10月26日，中国研发制造的大型货运无人机AT200在陕西蒲城内府机场完成首飞，这是全球首款“吨位级”货运无人机。

作文写到：“这是一个用‘人均数’来竞争的时代，这也是一个科学技术空前发展的时代，如果我们还在用《愚公移山》这样的课文来教导下一代，认为依靠着‘人多’以及‘坚定的信念’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这将是我们最大的悲哀。
所以，我支持从课本中移出《愚公移山》一文。”

这篇文章，如果真是一个15岁孩子的作文，程老汉本来是支持给高分的，毕竟文通字顺，旁征博引，雄辩滔滔；虽然观点并不独到，但敢于反传统站在智叟一边也算勇气可嘉。但是看到最后一句，“支持从课本中移出《愚公移山》一文”，程老汉就不高兴了。我们辩论、批判，是要探讨问题、产生新的思想、实现革新进步，而不是灭掉不合自己心意的异端。灭掉异端得靠枪炮刀剑，动动嘴就灭了人家你也太容易了吧！一则寓言不合你的心意你就要灭掉它，这可不是善良的态度。标新立异甚至离经叛道，程老汉都不反对，毛老爹说了，“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是香是臭，让群众讨论嘛”。重点是，不能只准你标新立异甚至离经叛道，不准别人中规中矩甚至墨守成规。让人家落后嘛，反正是他们的选择，你没有责任对不对？为什么非要移而除之？

香港将军澳香岛中学邓飞校长的文章指出：“《列子.汤问》的解读可以有很多，主要有两个观点：一是有些事情是人力可知可为的，但要锲而不舍，二是有些事则是人力不可知不可为的，不能勉强。愚公移山，就是第一个观点，紧接着下面一个寓言，夸父逐日，劈头第一句就是：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明显就是第二个观点。”

夸父去干嘛？追太阳！这才是愚蠢，这才是“甚矣，汝之不惠！”，所以列子对夸父的行为给予批评。而为什么列子对愚公移山没意见，反而批评嘲讽愚公的河曲智叟？因为愚公移山虽然办法很笨，但其中包含着可能性。民间俗话“铁杵磨成针”也是一样道理。你能说真笨，铁杵磨针傻不傻啊？找根铁钉来磨不好吗？找根铁丝来磨不好吗？实在没有，最起码先将铁杵砸断砸扁再磨不好吗？如果这样提问，那你也是“甚矣，汝之不惠！”我这儿出大门往左是香港大埔海滨公园，你自己到那儿凉快去。

有趣的是，《列子.汤问》的作者好像知道我们今天会有这么一场辩论，其中第7篇《小儿辩日》为我们这场辩论提供了一个解决争执的方案。

《小儿辩日》讲两个孩子辩论一天里哪个时段太阳离我们近些哪个时段离我们远些。

一个说早晨太阳离我们近些，中午离我们远些，因为早晨太阳大，中午太阳小，近大远小嘛。另一个说早晨太阳离我们远，中午离我们近，因为早晨的太阳没什么热度，中午的太阳很热，近热远凉嘛。

《小儿辩日》里有一个真人就是孔丘老师，孔老师听完两个小孩的辩论不敢表态，“不能决也”。言下之意，让他们争论去吧。

就是说，两个小孩善于观察常见的生活现象，从中发现问题，独立思考、大胆质疑的科学精神，值得肯定和鼓励。质疑寓言《愚公移山》的15岁孩子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得到肯定和鼓励，只要他不坚持将这个寓言从语文课本里移除。

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讨论虚构的事物”正是智人语言最独特的功能。……“虚构”这件事的重点不只在于让人类能够拥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编织出种种共同的虚构故事，不管是《圣经》的《创世记》、澳大利亚原住民的“梦世记”（Dreamtime），甚至连现代所谓的国家其实也是种想象。

《愚公移山》经过千百年的传承，已经不仅仅是中国人的一个共同虚构，其核心精神还渗入到我们的血脉里，成为我们的共同基因，这个基因的名称是：敢于死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