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痛苦与狂喜:米开朗基罗传》(一)
(2022-03-25 21:31:44)分类: 散文(随笔) |
艺术家是不自由的
读过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的《痛苦与狂喜:米开朗基罗传》(张晓意
米开朗基罗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受金钱的奴役。家中五兄弟中,有人种地,有人经商,但都不怎么赚钱,偏偏怀抱振兴家业的热望,偏偏想过上高人一等的优渥生活,于是在老父亲的支持下不时地伸出手来向米开朗基罗要钱,因为只有他的钱看似来得容易,只要有人订购他的作品。谁愿意花钱购买艺术品?非官即富。于是他必须和这些人周旋,受这些人的制约。
米开朗基罗以雕刻为本行,以雕刻家扬名立万,终生喜欢拿着大大小小的锤子、錾子和一块块洁白的大理石交流,他陶醉于碎屑纷扬如雪的工作场景,鼻孔中石末结痂时他会感到呼吸最为顺畅。他对古老的雕刻艺术痴迷自豪,他说:
最伟大的雕刻家总能教石头
挣脱粗糙外壳,表露每个念头
大脑指挥双手打破魔咒
探求那伟大的意象
(p.234、235)
然而,教皇却命他为自己打造一尊铜像,宣扬自己的武功。他最没把握最厌烦的是浇筑铜像,此前他应佛罗伦萨市政府要求做过一尊大卫铜像(为讨好法国的吉埃元帅),疙里疙瘩,迟迟没能打磨完工,留给他失败的回忆。他抗议到“这不是我的本行”, 然而他必须听命,因为教皇的权力、喜怒不仅影响到他自己的前途命运,甚至也会影响到他的故乡——佛罗伦萨的前途命运,只好边学边干,争取做到最好,争取让自己也让大雇主满意。先画草图、制作模型,征得雇主同意后,再进行下一步工作,犹如秘书起草公文的工作流程。
铜像完工,他刚想钻进自己的雕刻场棚拾起锤子錾子,教皇又命他为西斯廷教堂画天花板。他虽然还是喊了句“那不是我的本行”,抗议无效,他只得在不太熟悉和热爱的领域学习、摸索,争取做到最好。只要做就做到最好,这是他终身不渝的信条。这也往往是艺术家和有艺术家气质的人的自觉或不自觉的遵循,因为他们做事往往追求完美,必须先让自己满意。他自言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一丁点的瑕疵”。
交给米开朗基罗这两项非本行业务的教皇是尤里乌斯二世,他与这位艺术家牵连的时间最长。这个人喜好开疆扩土,金钱多用在武力上,给与艺术的支持少得可怜,因此米开朗基罗在经济上十分拮据。虽然是为教皇做事,却时时有停工待料的风险。因为缺少搭建脚手架的钱不得已停工几个月,而且他自己应得的酬金也迟迟不能到手。不得已艺术家只好用十四行诗向教皇表明衷心和牢骚:
我是您的仆人,现在是,过去也是,
我属于您,就像太阳周围的光晕,
然而您并不在乎我耗费的光阴,
我的辛苦也换不来您的悲悯。
(p.220)
在谦卑的面貌下终究有颗桀骜的心。资金的掣肘是一方面,还有雇主的检查督促,更令艺术家气恼。
“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呢?”教皇不依不饶。
米开朗基罗生气了,不耐烦地回答:
“到画完的时候就画完了!”
(p.215)
读到这里,我会心一笑,感叹米开朗基罗的确是一位艺术家,回答有个性,即使在至高无上的教皇面前。其实很多人在工作中都会遇到这样的恼人时刻,你正在按自己的思路和计划聚精会神地推进工作,某个上级闲来无事查问你的工作进度,你还得回过神来费时间和口舌给他讲明白,他真明白也好,怕的是一知半解还要行使督促的权力、指正的权力、指明方向的权力,你说烦不烦?如果表现的跟米开朗基罗一样烦,命运很可能和他一样。
尤里乌斯气得满脸通红,模仿米开朗基罗的声音大叫:“到画完的时候!到画完的时候!”边嚷边大发雷霆地举起拐棍,一家伙打在米开朗基罗的肩头。
尤里乌斯叫道,“你被开除了。”
米开朗基罗退着走下了扶梯,脚几乎没有碰着梯子的横档,离开了教堂。结局原来是这样!痛苦的、耻辱的结局——他像个乡下人一样给打了!他曾发誓要提升艺术家的地位,艺术家不是技艺高超的工人,他们应当拥有崇高的社会地位;他曾因为拒绝教皇而得到釜社的赞美,可如今他受了任何一个他所知的有名望的艺术家都不曾受过的奇耻大辱!
(p.215)
幸好他并没有被真的开除,尤里乌斯还要用到他,用他给自己设计陵墓。这本是在绘制西斯廷圆顶和浇筑铜像之前教皇交代的任务,但他因为听信宠臣不可生前建造陵墓的谏言改变了注意。当他终于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给米开朗基罗遗言:继续为他打造陵墓,雕刻陵墓中的几十尊塑像。
然而这项巨大工程却不能如教皇尤里乌斯所愿也不能如艺术家自己所愿如期如约完成。轮流上台的教皇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急迫任务需要米开朗基罗落实。
比如与米开朗基罗是老熟人关系的佛罗伦萨贵族美第奇家族里的几位教皇,都给艺术家下达了新的重任,其中一项是在佛罗洛萨制作美第奇家族教堂的雕像,而且要求苛刻,明确指示大理石的选料地点不是通常的卡拉拉地区,当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新地方。人到中年的艺术家被迫学习石料开采工艺,像个石匠和壮汉一样深入深山老林探查矿脉,像个工头一样招募各色人等铺路运输。中间还因为运输失误,将一名招募来的工人碾压致死,让米开朗基罗万分悲痛和内疚。
不仅要满足各位教皇的要求,米开朗基罗还要听从佛罗伦萨市政府的要求,为保卫城市而做建筑师,加固城墙,御敌于国门之外。
为老教皇修陵墓的事一再耽搁,尤里乌斯的后人一再要求他履行合同,否则将追还违约金和已付酬金。数量之大,足以让艺术家倾家荡产。虽然有在位教皇的说和,免于赔偿,但这项未完成的工作却像巨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一压就是27年,直到教皇克雷芒督促尤里乌斯的继承人将艺术家从先前的合同中解放出来。在27年不停的忙碌中,米开朗基罗见缝插针地为尤里乌斯的陵墓完成了主要的八尊雕像:摩西像和两个奴隶雕像、四个俘虏雕像、胜利女神像。这八组雕像他一个子儿也没得到,还要筹集两千达卡归还给墓主家族,让他们“用这笔钱聘请另一位大理石雕刻大师,完成陵墓剩下的工作”“他终于可以从他自己设置的炼狱里出来,重新获得人生的自由了”。 (p.371)
这个炼狱是自己钻进去的,因为他喜欢雕刻,喜欢自己对那座陵墓的创造性设计,愿意履行合同愿意见到一座恢弘的艺术纪念碑呈现在眼前,在身不由己的时候一再改签合同,一再承诺完成设计,但他终于留下一个半拉子工程,这是他不愿意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艺术家米开朗基罗大半人生处在打零工的状态,即使做了教廷的“待招”,也是计件的合同工,直到晚年才算“转正”,每月有了教廷发放的俸禄。虽然他自己终身未婚,却仍有家庭之累,常常无法满足家人经常性的索求。他的一个兄弟想过得跟贵族一样体面,呼奴喝婢,他不认同;另一个兄弟戴着草帽驭牛犁地,靴子上沾满粪便,他也不认同。于是这位给家庭贡献最大的艺术家却和家里的关系一直处在紧张之中。他又是家庭观念很强的人,去世时嘱咐徒弟和朋友,要把积蓄留给侄子侄女,要把遗体埋在故乡的家族墓地。
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得享高寿,九十岁。书中写他过了九十岁的生日,百度的记录是他活到八十九岁。
在漫长的人生之路上,这位雕刻过大卫、摩西巨像的瘦小的艺术家(据我推算他的身材不过一米六,体重不过一百斤,按今天的标准属瘦小型的)常被孤独和痛苦缠绕,喜悦和安慰来自艺术创造、来自理解他的不多的女性和学生。他与同时期的艺术巨匠达·芬奇、拉斐尔的关系是紧张的,有过互相的不服、攻讦,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逐渐达成和解而彼此尊重。
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能雕刻出那么完美无缺、震撼人心的大理石雕像时,他诙谐地回答:那些形象就在石头里,我不过是凿掉多余的部分而已。
其实他创作的形象,更多像是从大理石的拘禁中挣脱出来得以自由呼吸的样子,他赋予这些形象以人体的健美、以流动的姿态、以灵魂的悲喜、以阳光和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