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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元稹、李后主等(传记小说) |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太阳西斜的傍晚,而她正站在吴菱仙院落里的花池畔,一边轻轻挥舞着水袖,一边咿咿呀呀地练唱着。他走过来时,她仍聚精会神地唱着,那瀑布般垂落于胸前的浓密秀发、长长的美丽的睫毛、忧伤着远眺的眼神,无不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吸引了他的思绪,吸引了藏匿在他心底多年的童年般的好奇。而只是轻轻一个回眸,她纤细的指尖,樱桃般的小口,一丝不苟练戏的姿势,于那个瞬间,更惹起他对学戏时诸多甜蜜往事的回忆。
“畹华来了?”吴菱仙的话音铿锵有力,却是乱了她的心,慌了她的神。畹华?是她朝思暮想的梅兰芳梅大老板吗?猛然间,回过头,却看见他望着她微微地笑,那温暖的眼神,那不经意间抬手抚摸衣领的动作,瞬间便吸引了她的热情,吸引了她飘忽不定的目光,然,心底那份孤寂却也越升越高,想要唤他一声,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梅”之一字刚刚脱口,立马又换作了哑然。
“是芝芳吧?”他轻轻笑着,“几个月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吗?她望向他勉强着挤出一丝笑容,又迅即把头低了下去。她可不想在师傅面前失态,更不想让他从她的眉眼里看到她的窘,但整个身子的姿势却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起来。
“瞧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吴菱仙一边招呼着他往客厅里走,一边耷拉着眼皮瞟着她,不无责怪地说,“梅老板来了,还杵在那干吗?快进屋泡壶好茶去!”
“我坐坐就走,不劳芝芳师妹了。”他仍然满脸挂着微笑,“芝芳扮戏的模样倒是越来越有味了,将来怕不是又一个刘喜奎呢!”
刘喜奎?他说自己是未来的刘喜奎?那个被大家唤作花魁的头牌坤伶?虽然她从未听过她的戏,但刘喜奎的声名早就令她如雷贯耳,而更令她对刘喜奎产生遐想的,便是她知道,她们都爱着同一个男人,那就是梅畹华。这个时候他把她比作刘喜奎,到底想传递什么信息?是说她和刘喜奎一样貌美如花,将来能够成为头牌坤伶,还是说她在他心里,有着和刘喜奎同等重要的位置?
怎么会?她怎么能和刘喜奎相提并论?听说那一年,为了帮她逃避袁世凯的魔爪,他曾下定决心要带了刘喜奎远走高飞,那样一份情深意重,又怎会是她福芝芳可以有幸承受的?他喜欢刘喜奎是戏曲界公开的秘密,爱得如痴如醉,爱得无以复加,而她又算得了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从十五岁那年起就无怨无悔地爱上了他,为了这份爱,她给他写了一百封发不出去的信,又于灯下用手指蘸着清水,将他的名字在桌面上划了千遍万遍,甚至甘愿替他去死,去承受世间所有的苦痛,然,这一切他都明白吗?不,他不明白的,师傅说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而那距离恰似难以逾越的鸿沟,就算她赴汤蹈火,也是飞不过去的,可为什么自己还执着在这份痛苦里无法自拔?
“快别夸她了,这孩子是越唱心越野了呢。”吴菱仙回头盯了她一眼,“还不看茶去?”
“心野了未必不是桩好事。”他停住脚步,坚定地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她,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不无夸赞地说,“师傅您是对弟子要求太高了,我瞧着芝芳这身段这眼神,都比从前进步了许多,假以时日,一定能唱出名堂来。”
“她要能像你一样用心,我倒不愁她唱不出名头。”吴菱仙重重叹口气,“只是……”
“只是什么?”
“唉,咱爷俩还是不说她了。快说说,今儿个到我这儿,是不是又想学老戏来了?”
“这不,什么事儿都瞒不住师傅您的火眼金睛。”
“该教的,师傅早就一股脑儿教给了你,倒是哪出戏让你着了难?”
“还不是《霸王别姬》?您也知道,尚小云他们早就改了这出戏,反响还不错,可惜又有好些年不唱了,我是想着再把这出戏拾掇起来,可是胡乱改了几遍,还是觉得不理想,所以便想到了师傅,想听听您老人家有些什么意见?”
“《霸王别姬》?这出戏要老戏新编可不容易,恐怕一时半会都理不出个头绪来的。”
“所以这些日子总要来麻烦着师傅了。”他轻轻说着,又瞟一眼定定站在原地的她憨憨笑着说,“芝芳,怎么我来了,你倒不唱了?”
没想到这句话反倒让她镇定了下来。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来,努力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甩了甩那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抿嘴对他轻轻一笑,说:“我去给梅老板泡茶。”
他没想到,就在那一刹那,那个从未引起他过多注意的小姑娘,却像一朵盛洁的莲花,绽放在了他的世界里,那眉毛,那眼睛,那小巧的鼻翼,那潮红微湿的小嘴,那颔首的姿势,顷刻间便驻入他的思绪,占有了他的记忆,使他内心产生了无暇的遐想。茶很快就泡好了,当她把茶水毕恭毕敬递到他和师傅手里时,他开始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为什么这小姑娘看他的眼神有些与众不同,难道自己今天看上去有些什么不妥?他立马掉转过头,左右仔细打量起自己来,待确定身上没什么不妥后,才定定盯她一眼,不无诧异地问:“怎么,是不是我脸上的妆没洗净?”
“没有,梅老板脸干净着呢,比天上下的雪还要白!”被他这么一问,她反而感到一阵轻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你……”
“这孩子戏没练好,倒把眼神给练坏了!”吴菱仙背着他狠狠瞪了她一眼,“笑什么笑?眼神练坏了,我看你将来靠什么吃饭?!”
“你养鸽子吗?”他仍然一脸笑容地盯着她看,突然伸出指了指头顶上飞掠而过的两只白鸽,轻轻问她。
“鸽子?”她顺着他的手指朝蓝天上望去,直到鸽子飞过她目力所及的范围,才懵懵懂懂地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没养过,我娘说鸽子吵得厉害,能把耳朵震坏。”
“哪能呢?我早些年也跟你一样,往戏台上一站,无精打采的,大家都说我眼神呆滞、表情僵硬,也曾被前辈说过祖师爷没赏我这碗饭吃,可就在我倒嗓子那年,意外地爱上了养鸽子,天天训练它们在蓝天上自由飞翔,没想到倒把灵动的眼神给练出来了。你现在年纪尚小,有这些那些毛病都还来得及改正,要不试试在家里养些鸽子?”
“养鸽子能把眼神练好?”她将信将疑地盯着他,“您没唬我?”
“你问问师傅他老人家就知道了。”
“畹华当年学戏那可是真用了心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哪一天耽误过?”吴菱仙咂巴着嘴,略带不满地瞟一眼她说,“你要能把畹华一半的心思用在唱戏上,我便烧高香了。这眼神不眼神的,我看你用不着练了,心野了,怎么练也是唱不出头的。”
“师傅还是对芝芳太苛刻了些。刚刚我进门时,听她唱了一出《朱砂痣》,很是不错,比我那会子强多了。”
(节选自吴俣阳《梅兰芳华 千千阙歌》修订版 第3季《秋水伊人 福芝芳》第2章《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