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分类: 元稹、李后主等(传记小说) |

公元831年。唐文宗大和五年初秋。
洛阳。芙蓉罩巷,紫薇飘香。
一个白衣白发的男人步履矫健地穿行于官署廊外的紫薇花树下,目光坚定而矍铄。这又是多少年过去了?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轻轻叹息着,心头却先飘起一股淡淡的、甜甜的紫薇清香,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感动迅即喷涌而出。
他倚在紫薇树下,佝偻着身子,轻轻打开手里紧紧攥着的诗笺,迫不及待地捧读起来。四周一片静谧,他眼里却涌出晶莹的泪珠,滴滴嗒嗒落在诗笺上,迅速洇湿隽秀的字迹,却不忍伸手拂拭。
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他忧郁的眼眸中却掠过丝丝的怅然和隐隐的失落。是逃避、躲藏、退缩,还是隐逸、傲岸、高洁?他不知道,风中飘香的紫薇也不知道,或许唯有被岁月遗忘的尘埃才能将一切说得清楚明了。
我们无法揣测他的心思,却可以隔着历史的长河,温润他那颗凄楚的垂老之心。他是白居易,祖籍山西太谷,出生于河南新郑,是中唐时期写诗写得最好的才子之一,也是大唐最出色的文学家,一首《长恨歌》让他名扬天下,一首《琵琶行》更让他流芳千古,人们总是习惯将他和中唐另一位大才子元稹并称为“元白”,究竟谁更胜一筹却是伯仲难分,但他从未在意过外人对他们优劣的评判,是第一还是第二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长达三十年的友情从未更改,哪怕历经了一重又一重磨难,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情却更加历久弥坚。
和许多大文豪大诗人一样,白居易是性情中人。他也自负,十六岁时就写出了韵味无穷、风靡一时的《赋得古草原送别》,不仅为他赢得才子称号,被后人尊称为“诗王”,而且还为他掳获美人芳心。其中“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四句,至今还为人所喜闻乐道。他二十九岁中进士科,三十一岁举书判拔萃科,获授校书郎职务,而就在那时,他读到了一篇文辞隽美,被文人雅士所争相追捧的传奇《莺莺传》,追问之下才知道它的作者便是小自己七岁的同榜举子兼同僚元稹。不知道是嫉妒还是欣赏,对自己才情颇为自得的白居易开始关注起那个看上去不苟言笑却才华横溢的元稹,兴许是惺惺惜惺惺,这两个大才子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他们时常在一起研究学问,切磋诗艺,互相取长补短,创作了很多脍炙人口、流传巷闾的壮丽诗篇,但无论何时何地,白居易对元稹的敬佩之情总是油然而生,甚至自叹弗如,三十年过去了,尽管不说,他心里却始终认为,那个第一永远都是属于对方的。
诗笺的内容,是写给一位令元稹终身难忘的女子的:
凤有高梧鹤有松,偶来江外寄行踪。
花枝满院空啼鸟,尘榻无人忆卧龙。
心想夜闲唯足梦,眼看春尽不相逢。
何时最是思君处?月入斜窗晓寺钟。
——元稹 《鄂州寓馆严涧宅》
或许,这首《鄂州寓馆严涧宅》并不是元稹最为著名的诗篇,但却是他生命里最美妙的华章。“何时最是思君处,月入斜窗晓寺钟。”他连去友人严涧家中拜访,心里念念不忘的也都还是三十年前那个斜倚窗下的女子,这样深挚热烈的感情,怎能不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白居易感动落泪呢?
元稹和他一样,也是一个性情中人,生命中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尽管有着与自己在长安一起“密携长上乐,偷宿静坊姬”的风流韵事,但元稹始终对那个白衣女子情有独钟,将她想了又想,念了又念,一年又一年,花落花又开,纵是夏雨雪、冬雷阵阵,也不愿与她相决绝,可这份痴心,历经了风雨沧桑,到最后又如何了呢?
他和她终究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就像自己和湘灵——那个小自己四岁的邻家女子,他也爱了她一生一世,为了她,他直到三十七岁才在母亲陈氏的逼迫下,违心娶了同僚杨汝士的妹妹为妻,但他心里一直想着湘灵,为她,他只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停地做诗,为她写下一首又一首凄婉的诗,写下《寄远》,写下《长相思》: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
坐看新落叶,行上最高楼。
暝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
——白居易 《寄远》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白居易 《长相思》
如果没有这首《长相思》,也就没有后来让洛阳纸贵的《长恨歌》。究竟,又有谁说得清,他那首《长恨歌》到底是在写杨贵妃,还是在悲怆自己和湘灵无法相爱无法聚首的凄绝?
元和十年,蒙冤被贬江州的白居易在途中遇见了漂泊江湖经年的湘灵父女,其时白居易已经四十四岁,而矢志终生不嫁的湘灵也有四十岁了。湘灵还是那么美貌,无奈眼神里却多了一份永远消逝不去的感伤,白居易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久别重逢的旧日恋人乍然相逢,却因为地位的悬殊和亲人的阻挠,只能隔着船头远远相望,任悲伤的泪水沾湿衣襟。他想将她接回任所让她过上好日子,但有杨夫人在侧,又不想委屈她做小,痛定思痛,最后还是决定与她分道扬镳,但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为她挥毫写下了一首《逢旧》诗:
我梳白发添新恨,
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
少年离别老相逢。
——白居易 《逢旧》
在这首诗里,白居易再次运用了“恨”字。恨不能与相爱的女子长相厮守,恨不能给她幸福,恨自己辜负了她大好年华,恨自己无法给她相应的名份,恨自己又要眼看她辗转流落江湖……那么元稹与那个斜倚西窗下的女子呢?他们的感情又会比自己与湘灵的痴缠逊色吗?都是有爱不能爱,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何自己与微之都要爱得这么辛苦这么绝望?
“心想夜闲唯足梦,眼看春尽不相逢。”人生苦短,微之的心情或许只有他才能理解。睁开眼,闭上眼,想的梦的眷的恋的都是她,醒来后却又早失佳人所在,又岂止是春尽不相逢?微之和他都有着太多太多的惆怅,太多太多的不得已,太多太多的不情愿,然,当往事已成清风吹过,依然站在原地等待的人又将奈之若何?
翻滚的约尘埃,不停地在疲惫的眼前轻舞飞扬,眨眼的工夫,春去夏逝,弹指之间,便又捻来一个沉甸甸的秋。七月,花落,花又开,耿耿星河,照亮那双依旧迷离的眼,有些惆怅还是避脱不开,有些伤痕还是清晰如昨。总是在叹息,总是在忧伤,思念的日子里,是不是,天的尽头,又会落下一朵哭泣的流云,只在他紧蹙的眉头,默默淌成一滴泪的记忆,瞬间倾覆所有的忍耐与隐痛?
曾经的山盟海誓,都早已匍匐在当初的承诺之后,短暂的聚首,换来的多是刻骨铭心的痛。如果人生只若初见,那么这世间所有的有情人,都会在转身之后,还能谱出天下最为动听最为缠绵的曲调。然而,世事无常,当月亮在乌云之中隐去所有的光芒之际,再美的萤火虫,也不能积攒起一怀的暖意。痴心的人儿,只能屏住呼吸,躲在墙角,偷偷看在水一方的佳人,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望向虚空,心死如灰地抛洒下嘴角最后一个冰凉的微笑,任它迅速冷落青了的枝头。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他什么也不能做,所以只好忍住眼泪,继续看她执霜凌霄,在风中舞尽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