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在张家给其宝做童养媳相比，她其实更情愿被母亲卖到上海的洋人家里当丫鬟使女，因为洋人的家庭总是要比中国人的大家族简单许多，也不会有太多讶异的目光整天围绕在她身边，像要把她从里到外地看透似的。她知道那些人对她并没有恶意，甚至对她有几份同情，可她就是不喜欢他们在背后指指戳戳着偷偷打量自己的那副模样，更不喜欢他们一声声地喊她燕姑娘——燕姑娘燕姑娘，既不是燕芳，也不是燕芳小姐，更不是二少奶奶，只这三个字便给她在张家所处的尴尬地位打上了无法抹去的烙印，深深的，甚至是隽永的，逼得她连想自欺欺人地哄骗自己一回的机会也在世俗的眼光下被一一剥夺殆尽。
燕姑娘，张家的仆人们和杂货店布店里的伙计们就是这么称呼她的，而这三个字无时不刻地不在提醒她，在张家大院里，她只不过是一个既没有正式名份又没有任何身份地位的童养媳。是的，童养媳，在张家她就只是个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外来者，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张家人对她的施舍，每吃一顿饭，每穿一件衣服，都得对张家人感恩戴德，而且绝对不能做错任何一桩事，更不能对任何人心生怨尤，因为犯错或耍小性子这样的事是只有大小姐们才有资格去做的，她一个童养媳能做的就是时时刻刻都牢记着张家人对她的大恩大德，什么事都不去跟雪珍、雪樱攀比，也不去计较任何人对她的不敬与鄙薄。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还不满十二岁，那些人还得燕姑娘燕姑娘的叫她多少年？她不喜欢这样的称呼，甚至厌恶，可她没有办法更改任何既定的事实，因为自打她被张盈举带回这院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要做一个和过去完全不同的人了。她不再是王家小姐，也不再是从前的燕芳，而只是一具冰冷的行尸走肉，饿了就吃饭，冷了就加衣，说话做事都得先多过几遍脑子，即便在下人面前也要学会察颜观色，不让任何人对她心生厌烦，也不给任何人在张盈举夫妇面前说出她半句不好来的机会。她必须讨好所有的人，而不是像崔氏交待她的那样，只要拴住其宝的心就可以了，如果真如崔氏所说，事情倒又简单清爽多了，可在张家这样人多口杂、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了人的地方，她一个童养媳又能拿什么来保护自己的周全？而今，崔氏正张罗着要把自己嫁个好去处，好继续过她风光无限的欢喜日子，自是无法分心管她的事，王家也没半个可以依靠的亲眷，也就只有张家能够给她一个蔽风遮雨的地方了，她要是不学着自己保护自己，又有谁会心疼她替她撑起一片明媚的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