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时，总是会推开临水的轩窗，翘首眺望那一条一年四季都流溢着胭脂香粉味的秦淮河，听流水潺潺，看日落月升，然后，在丝竹管弦的繁华里，在灯红酒绿的冶艳里，一遍遍地想象莫愁女的守候或是桃叶的等待，在她们无助而又期盼的眼神里，一次次地追忆起和善贞一起度过的那段似水年华。
    我已远去了他的世界，而他亦已带着累累的伤痕消逝在我目光可以触及的方向。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回杭州回到了燕娘身边，还是回润州继续寒窗苦读，抑或留在了蒋陵岗将我继续等待。我只知道他来金陵教坊找过我，却被摇樱都知撵了出去，自那以后我便彻底地失去了所有关于他的音讯。然而，我却始终没有办法将他忘记，睁眼闭眼，看到的依旧是他当初温婉的目光、柔暖的微笑、英俊的面容，还有那玉树临风的身影。
    他就像一幅世间最美的泼墨山水画，自然、清新，典雅、温润，只一眼便让我过目不忘，并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想要忘记却是愈加难以忘怀。他的笑，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深情凝望我的目光，都已成了我今生永恒的记忆，都已在不经意间酿成了我心头一抹柔软却又温暖的伤，而我亦总是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默默忆着他的容颜，默默咀嚼着前尘往事，任悲伤与欢喜都缓缓流过我潸然的眼，哪怕相思成灾，也要伸手为他采摘一捧春天的花，明媚他忧伤的额角。
    想他，念他，又见杨柳微雨落花浅，又见梧桐轻风小燕归，却是无缘与他水湄重逢，戏数天上星子究竟有几颗。冬去春来，探珠帘，觅旧踪，但见，绿苔井边戏槐叶，玉匣案上笼青烟，哪得同心人儿挽个同心结，私语人长久，比翼又双飞？把酒竹篱下，素琴声悲情意远，金经诵遍还心乱，回首，纸鸢已折，墨字已湿，却叹一声昨日梦已逝。悲乎，今人不见旧时月，犹忆今月曾照那年菱花妆，奈何情深缘浅，还是不得与共！
    凝眸处，雨打桃叶，潋滟晨㬢花语伤。倚窗品丝竹，泪挑珠帘，看风过旧檐，斜入一径碧草，拢惆怅无数，人生彷徨何如是？鸟鸣梁上，声声揪心声声凄。望蓝天如洗，轻拨琴弦，听往事悠悠，漫入廊下青苔，捧忧伤一缕，人生寂寞何如是？忆旧时，与他并肩走在扬子江畔，采菱，赏枫，笑看烟柳斜阳，而今，深院听烟雨，却有谁来陪？
    清夜，风轻云淡，花香袭人，心事还依旧。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除了那条桨声灯影里漏尽浮华的秦淮河，还有他依旧温婉的容颜、如水的目光、如花的笑靥。他还是那么青春年少，还是他们风流倜傥，还是那么俊美不凡，所有的伤痛都未曾写上他的面庞，仿佛我和他经历的那一切撕心裂肺的痛都已被他抛到了九宵云外，再也记不起、忆不起。我不知道是难过不舍还是鼓舞欣慰，我只知道我喜欢如此明媚光辉的他，如果我的退出能够让他找到想要的幸福与欢喜，能够让他在红尘世俗中找到他应有的位置，我又有什么可伤心可惆怅的？然而，我的心还是微微地疼痛着，还是舍不得就这样与他刹那永诀，还是不能让自己安之若素地接受被他遗忘的结局？他真会把我彻底忘怀了吗？到底，我是希望他忘掉我还是永远地记得我？
    天，一天天暖了，我的心却遗失在那一个飘雪的冬季的，冰冷，僵硬。还记得与他重逢在蒋陵岗的欢喜与困惑，还记得在茅屋中毅然决然地转身而去的决绝与悲恸，还记得他教我弹奏「梅花三弄」时的心心相印，还记得踟躅着走在山径上的彷徨与犹疑，一切的一切，仿若都发生在昨天，所有的感受都还清晰可辨，为什么，我明明深爱着他却又不敢靠近他，更不敢让他走进我的世界？
    颔首处，秦淮河依然欢喜地流淌着，明月依旧温柔地笼罩着河畔的一切，文德桥、淮清桥、桃叶渡、乌衣巷、花舫、歌伎、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还有那摇橹的船夫、侍酒的青衣小鬟，清风依旧轻轻抚过每一个人的头发每一个人的心，携来阵阵的花香，璀璨着每一个人笑语如珠的眉眼，而我，一个寂寞的乐伎，却只能趴在窗口，双手托着腮，一边默默观望这并不属于我的喧嚣与热闹，一边在那人声鼎沸的光影里执著地寻找着他寂然的背影。只是，寻来觅去，费尽周张，除了在船儿轻轻漾起的水波纹里看到他柔暖的目光，我什么也没找见。
    他不属于这里，他拥有的一切都与这里的喧哗格格不入，我又怎能希冀在这灯红酒绿的地方找见他孤高的身影？他应该已经赶赴京师参加科试了，想必此时此刻他正骑着高头大马，沿着宫门欢喜无限地穿过繁华的朱雀大街，直抵花团锦簇的曲江，去参加新科进士才有资格出席的樱桃宴吧？只是，金榜题名后的他会不会把我忘怀，只沉溺在长安城那些风情万种的歌舞伎怀中？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半年来我的舞技与琴技都取得了质的突破，摇樱都知不仅把《广陵散》《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乌夜啼》《兰陵王破阵曲》《阳关三叠》等琴曲一一传授于我，还特地从长安请来名医替我调理身体，使我又可以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学习各种健舞，就连难度最高的木球胡旋舞我也可以轻松自如地应付了。

为了顺利通过春末即将来临的内教坊宫人拣择，摇樱都知和我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艰辛，可我的心却一直告诉我，我之所以能够取得今天的成绩，都起源于我想把天下最动听的琴曲弹给他听、把天下最美丽的舞蹈跳给他看的强烈愿望。原来，我一直努力克制的感情还是在无时不刻地困扰着我，只是，紫袍玉带加身后的他还会愿意听我唱歌，看我跳舞，为我红叶题诗，共我同奏一曲《梅花三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