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多情,花也无情,相见争如不见。落红也欢,流水也悲,相遇争如相背。我不知道,我和他,究竟谁是谁转身就忘的人,却听到,那紫陌红尘的尽头,升起在云端水湄的,是一曲永远不可逆转的离歌。
芳草之上,谁为谁心疼?高楼之巅,谁为谁心碎?鹦鹉洲,凤凰台,青苔碾碎岁月的痕,谁为谁拭泪,谁为谁画眉?秦淮河,蒋陵岗,风花落尽情海的波,谁为谁等待,谁为谁守候?梅花三弄,那一幕锣鼓喧天的皮影戏终究演绎不了高山流水的韵,更温暖不了我这颗日渐疲倦的心,究竟,此时此刻,是尾随了那一帘飞雪的纷扬,在他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还是转身握住他冰凉的双手,用我的柔情与他的泪花同行,从此,海角天涯,白首不相离?
我不能。不能再为自己找出任何的借口回转到他的世界,不能再让他为我稍做停留,更不能让他为我沉陷在一段孽缘中无法自拔,前程尽毁。我知道,他和我终归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如果他是明珠,我就是掩去他熠熠光华的尘埃,即便拥有了他的全部又有什么意义?我只会让他曰渐黯淡,只会让他日渐消沉,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与灾难,只会把他变成一颗普通的珠子,甚至是低贱的鱼目,那么这样的相守又如何能够开拓未来,如何能够带来永恒的幸福与欢愉?
如果不能给他带来幸福,我情愿放手看他蹒跚着离去。如果可以给他捎去幸福,哪怕要我一个人忍受撕心裂肺的痛,我也心甘情愿。我爱他,爱得刻骨铭心,爱得死去活来,只要他好,只要他快乐,就算为他去死,为他万劫不复,为他低到尘埃里饮尽风沙,也是无怨无悔。然而,这一怀痴念,他又懂得几分、解得几许?这满腔痴情,他又该如何珍重、如何怜惜?
一直以为,沧海明珠,只要最为朴实无华的那一颗,就可以与他共守一生的光明,哪怕终日流连在阴暗的角落,心始终也是敞亮的;一直以为,千娇百媚,只要最不惹人注目的那一朵,就可以与他共拥一世的风情,哪怕终生徘徊在寂寞的水湄,笑始终也是甜蜜的。然,云起云落、花落花开,梦转千回,兜兜转转后,却还是与他无缘,怎不让人伤心难耐?惆怅里,终只能临水轻挥水袖,舞一曲凌波的韵,唱一首不悔的《金缕衣》,在他不舍的目光里轻拂泪眼,轻弹心事,把那情深意重永远地嵌在彼此相思的眉眼间,珍重,珍重,再珍重。
凝眸处,梅花在纷扬的雪花里肆无忌惮地飘飞,带着我的轻愁,带着我的感伤,带着我的思念,带着我的纠结,于潸然的眼前轻轻落下、浮起、再落下、再浮起,在山岗上缓缓飞旋,却不知它们究竟要飞向何地、去往何方。那一片片的落梅,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绿的,像极了我的心事,五彩斑斓,却又脆弱娇嫩得不堪一击,若那流水中的浮萍般孤苦无依,找不见任何的出路,于是,只能随风飘零,听天由命,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忽东忽西、忽上忽下。
莫非,从今后,我真要与他永久地诀别,像这一树一树无依的落梅,走上一条没有退路的不归路吗?身为微贱的歌舞伎,我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更无法改写自己的前程,我只能像母亲、摇樱都知、玉凤都知那样,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安份守己地做一个合格的歌舞伎。一个没有人生自由,与奴婢同样卑贱的歌舞伎又如何能够拥有她想要的爱情并沉醉其中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
玉凤都知早就说过,爱情之于歌舞伎,是世间最为奢侈的物品,甚至比珍珠玛瑙、珊瑚玳瑁、翡翠玉石还要名贵得多,也正因为它的难能可贵,才会有那么多的乐伎不计一切代价地去追逐情爱的欢愉,且前赴后继,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仰梅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难道,我真要以身犯险,经历过仰梅那样的苦痛,才会明白爱情是歌舞伎们永远都不可染指的毒药吗?
玉凤都知还说过,一个未曾经历过爱情的歌舞伎决不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歌舞伎,唯有爱情才能让一个平庸的歌舞伎脱胎换骨,若明珠般熠熠生辉,也唯有真爱才会让一个普通的歌舞伎蜕变成一个风华绝代的歌舞伎。可是,为什么经历过爱情的歌舞伎就不能拥有一份长长久久的爱情,为什么她们就不能与自己深爱的男人长相厮守、双宿双飞?
或许,说到底,歌舞伎终不过只是男人手中的玩物,她们从属于所有可以任意玩弄她们的对象,却不可能成为某一个男人的私产,所以她们终日期盼的真爱也只能是镜中月、水中花的迷幻。她们可以和各种各样的男人谈情说爱、逢场作戏,无论老态龙钟的、血气方刚的、英俊的、丑陋的;她们可以游刃有余地同时周旋于不同的达官贵人身前而不流露出任何的不快与倦怠,因为那是她们的义务更是命运对她们的处置。然而那都不是真爱,所以对她们来说也就无所谓欢喜与悲哀了。
在润州教坊,我见过了太多太多行尸走肉般的乐伎,她们总是努力着不让人看出她们的心思,她们的脸上永远挂着如花般绚美的微笑,她们总是殷勤侍候着各种达官贵人,她们总是用最为精湛的歌舞艺博取大人们的开怀大笑,甚至用自己或青春或苍老的身体去温暖男人们疲惫倦怠的身子。尽管她们从来不肯与人分享心事,但我仍然可以从她们微笑却落寞的眼神里洞悉她们心底的那份永恒的失落。
是的,她们不快乐,尽管身边从不缺青睐心仪她们的男人,但能走进她们心里的却是寥寥无,更别说心心相印了。她们也曾经拥有过刻骨铭心的恋情,旧时的经历在带给她们欢喜与痛苦的同时,也教会了她们如何迎合奉承男人的本领,于是她们一个个都成了出色的乐伎,然而真爱只有一次,当爱情走失后,她们为之付出的代价便是带着永恒的微笑默默尝受那酸甜苦辣的人世风味。
我知道,除了让自己把对善贞的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深埋心底,并用伪装的微笑与万种的风情去迎合那些达官人,努力成为前辈歌舞伎的翻版,我别无出路。或许这就是劫,天下所有歌舞伎共同的劫,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命运便为我们的人生写好了脚本,我们只能与形形色色的男人打情骂俏、游戏人生,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一生,却不能也无法拥有一份纯真纯粹的真爱,更不能与相爱的人嬉戏于前月下,做一对浪迹天涯的神仙眷倡,看遍清风明月,唱尽阳春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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