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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来风头好不容易决不姐妹 |
分类: 文心(读书观影雕文) |
所有的花儿,无论鲜妍曼妙还是少人注目,开了都会谢了;所有的筵席,无论丝竹喧嚣还是灯火阑珊,有始便会有终;所有的衣裳,无论华美艳丽还是朴素淡雅,终会成为一袭无人问津的破败;所有的记忆,无论甜蜜温馨还是撕心裂肺,终究会随着生命的逝去,成为永远不可复制的空白与荒芜。
我知道,那个叫做崔善贞的白衣书生已经远去了我轻歌曼舞的世界,从今往后,我必须学会在寂寞中忘记那些遥远的等待,必须学会在形单影只中唱出欢喜、舞出轻盈,必须学会把他如水的目光、如花的笑靥收进心底最深的角落,只在万不得已时再捧出来置入掌心默默地观赏,因为唯有那样,我才能抛开所有的烦恼与痛苦,才能活出本该属于我一个歌舞伎的精彩与绚美,才能成为母亲和摇樱行首期盼的天下第一乐伎。
在摇樱行首孜孜不倦地教诲下,我的舞艺一天更比一天出色。除了胡旋舞、惊鸿舞、六么舞,更加讲究速度与力量的胡腾舞也成了我每天必练的舞蹈之一。胡腾舞是从西域石国传进中原的,每次跳这支舞,摇樱行首都会让我头戴尖顶帽、身穿窄袖胡衫、腰束锦带、足穿锦靴,看上去活脱脱一个从遥远的西方踏遍千山万水而来的小胡女,又哪里还有一点江南女子水灵娇俏的模样?看到自己这副滑稽的打扮,我总是心生退意,而每每这个时候,摇樱行首便会正色盯着我,说出好一番大道理来,我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她学。
与胡旋舞比起来,胡腾舞不仅更讲究穿戴民族服饰带来的视觉冲击美,动作的繁复与节奏的突变性也丝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且整个舞蹈过程中都以跳跃和急促多变的腾踏舞步为主,对舞者的体力和身体柔韧度的要求也更加严格。
于我而言,每次练习胡腾舞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本以为跳胡旋舞已经是我体力可以承受的极限了,未曾想这世上居然还有胡腾舞这样更费力气的舞蹈,每次挥汗如雨地跳完,我都会一再告诫自己,下回不管摇樱行首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练习这么辛苦受累的舞了。
杜秋,这么快你又打退堂鼓了吗?摇樱行首一本正经地盯着我,你可是答应了我,要通过努力让自己成为天下第一乐伎的,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又懈怠了?
行首大人!我嗫嚅着嘴唇,不无为难地说,胡腾舞太折磨人了,难道不学胡腾舞就成不了天下第一乐伎吗?
你以为你想成为天下乐伎就能立马心想事成吗?不循序渐进地刻苦练习,不付出比常人多出百倍千倍的努力和汗水,又怎么会在多如牛毛的歌舞伎中脱颖而出?天下第一乐伎就要做到名至实归,不是只会跳些软舞和动作简单的舞蹈就行了,只有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完善自己,才能够让自己永远立失不败之地,才能赢得所有人的尊重。胡腾舞算什么,如果这点小苦都吃不了,以后还怎么跟我学在木球上跳胡旋舞?你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可以像我一样,站在旋转的木球上跳出挥洒自如的胡旋舞吗?如果你的志向还没有改变,那就先练好对腿力和可以轻松掌握身体重心都大有助益的胡腾舞吧!
我当然想像摇樱行首那样可以轻松自如地在旋转的木球上跳胡旋舞,而那也是我来金陵教坊的目的。第一次见摇樱行首在润州教坊跳胡旋舞,我就如痴如醉了迷上了这支舞,那动作,那手势,那步伐,那一招一式,都是那么那么的完美,那么那么的曼妙,有朝一日我若是也能站在木球上踮着脚尖飞快地旋转着身体,那该是多么幸福而又兴奋的事啊!摇樱行首虽然教会了我普通的胡旋舞,但一直不肯教我难度更大的木球胡旋,她说木球胡旋危险性很大,所以必须等我学会胡腾舞、剑器舞后才能慢慢教我。
现在这点辛苦算什么?木球胡旋才是最讨苦吃的舞蹈,你既然有心要跟我学习木球胡旋,也就是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准备,一支胡腾舞你就吃不消了,还教我怎么传授你木球胡旋?
摇樱行首盯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你也知道,练习木球胡旋有一定的危险性,若不在学习此舞之前打好各项坚实的基本功,万一摔下来摔破了相,我该怎么向你娘交待?更何况,我们做歌舞伎的不就是要靠着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蛋谋生吗?如果毁了容,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那还不如不学的好。
行首大人!我不怕被摔,只要能学会木球胡旋,我什么苦都可以吃。我望向摇樱行首,万分诚恳地说,您要我做天下第一乐伎,如果连木球胡旋都不会跳,又如何配得上这样的称号?
所以我从没放弃过要教你木球胡旋的打算。让你先从普通的胡旋舞和胡腾舞,乃至日后要传授你的剑器舞练起,目的不外乎增强你的臂力和腿力,还有你身体的柔韧度,以及平衡身体的能力,只有这几项都达标了,才能降低练习木球胡旋的危险度。你想,我一心一意指望你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乐伎,又怎么会让你因为练了木球胡旋而在脸上身上留下疤痕呢?孩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干什么都得循序渐进,更何况是舞艺呢?
我知道摇樱行首是为了我,她怕我在身体各项指标都不合格的前提下冒然练习木球胡旋会造成意外的伤害,所以她不能让我冒一点一滴的险,所以才要求我先练好对保持身体平衡、增强腿力都大有好处而危险性又相对低了很多的胡腾舞。
和以急速如风的旋转为特征的胡旋舞相比,胡腾舞以急促多变的腾跃为主要特征,舞步相当繁复,对一直擅跳软舞的我来说极具挑战。为给将来学习木球胡旋时打好基础,我只好在摇樱行首的督促下咬紧牙关,一遍又一遍地苦苦练习着胡腾舞。胡腾舞特别费力气,加上每一次腾跳落地时都必须保持单腿独立的姿态,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且跳跃的速度丝毫不比胡旋舞旋转的速度慢,所以我总会不自觉地被绊倒在地,若不是摇樱行首在练舞前给我手臂和腿上都戴了护膝,真不知道要磕破多少皮。
一次又一次,跌倒了,爬起来再接着跳。摇樱行首甚至不给我喘息的机会,也不管我还能不能承受得住,那双犀利的目光总是毫不懈怠地落在我身上,只要看出我有半分的松懈,就会立马提高嗓门大喝一声:“继续!快!”我感觉自己就快死了,整个骨架也好像快散了,可摇樱行首还是不肯喊停,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不停地腾跃着。
我跳,我随着鼓声飞快的节奏,风一样地腾挪跳跃着。尽管我已跳得精疲力竭、汗如雨下,尽管因为强度过大,我浑身都散发着仿佛被刀斧劈开的撕心裂肺的痛,但还是咬紧牙关,一刻不停地按着节拍不断地腾跃着。我不能就这么放弃的,既然已经答应了摇樱行首要努力成为天下第一乐伎,既然已经决定和歌舞技艺相伴一生,我又怎能在困难面前退缩!不,决不能停止舞步,决不能倒下,我一定要刻服所有的力量,成为天下第一流的歌舞伎!
我尽情挥洒着汗水,强忍着身体承受的巨大疼痛,一次又一次在摇樱行首如炬的目光中做着各种腾跳的动作。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的前程,都是为了那个我深深爱慕着的男人,我不能再牵绊着他,不能再让他因为我困住前行的脚步,我要还他自由,让他自在欢快地翱翔在蓝天白云间,去追寻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功名、仕途、声望,还有永恒的幸福。我知道,唯有放开他的手,才能让他回归到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才能让他做回原来的崔善贞,而要彻底放开他的手,我就必须把他深埋心底,而歌舞技艺便是我唯一可以麻木自己,假装把他忘掉的行之有效的武器。
或许,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天真想法,可是不尝试一番又怎会知道有没有用?善贞,把我忘了吧,从今后,我不会再想你,不会再念叨起你,更不会为你流一滴的眼泪,我要把你彻彻底底地忘怀,彻彻底底地抛诸脑后,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不想被你干扰,因为我只一心一意想要做个名闻天下的乐伎。对于我这样贪图声名的女人,你又有什么好珍惜的?
她一点也没你看到的、想到的那样美好纯真,小小年纪、仅仅十四岁的她,就成天都在渴慕做天下一流的歌舞伎,穿天下最好的绫罗绸缎,吃天下骨好的山珍海味,用天下最好的珍玩名器,侍奉天下最有权势的达官贵人,这样的女人你还喜欢她做什么?
是的,我不纯真,甚至很有心机城府,更可以为了成为第一乐伎轻易放弃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这样的我不仅不值得你爱,就算被你抛弃千次百次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又何必苦苦守着一段泛黄的记忆将我等待寻觅?善贞,别再执迷不悟了,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去,再也不要想我、再也不要爱我了,好吗?我还有很多很多的舞要跳,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歌要唱,我还有很多很多的琴曲要弹,又哪里会有工夫去想你爱你?
善贞,请你彻底转身而去,不要回头,不要看我不断腾跳的身体,更不要看我潸然泪下的眼。我知道,当你看到我的泪水后,你又舍不得转身而去了,可是我告诉你,我的泪并不是为你而流,也从未为你流过一滴泪,我只是跳得太累了,胡腾舞的节奏太快,又要不间断地腾跳,我一个娇弱的江南女子跳如此消耗体力的健舞自然是辛苦得不行,我浑身疼痛,又累又饿,所以我的泪水只是因疼痛而流,你就别再自作多情了!
什么?你让我别再跳这折磨人的舞了?可这世上还有比爱上你更加折磨人的事吗?什么?你让我跟你一起走,跟你一起浪迹天涯?别再哄我了,你家中早有了妻室,又怎会为了一个卑贱的乐伎让你的双亲伤心?什么?你说你是真心爱我的,一定会给我想要的幸福?可哪个男人不是在刚刚喜欢上一个女人时就会这么对她们说的,也许他们比你说得还要动听,可当他们爱上别的女人时,不还是像扔一件破衣裳一样将先前的女人抛弃?什么?你说我不相信你可以把心掏出来给我看?别再说这样的傻话了,我要的心做什么,我要的是珍珠玛瑙、翡翠珊瑚,信不信你真把心掏出来,我一滴泪也不会为你流?
善贞,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别让我再爱你再想你了,好吗?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要把你深埋心底,包括你如水的目光、如花的笑靥、英俊的面容、高耸的鼻梁、柔暖的话语、挺拔的身姿、玉树临风的背影,还有你深情凝望我的眼神,可你为什么还是要趁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走进我的心里,一而再、再而三?
善贞,我已经不再爱你不再想你了,请你就此放手,把我杜秋彻彻底底地忘掉,去追寻那些真正属于你的幸福与快乐吧!我只是一个没心没肺、没有感情的歌舞伎,你还要我做什么?我只想跳好胡腾舞、胡旋舞,各种各样的舞蹈,只想用我精湛的舞艺博得那些达官贵人的欢心,然后在他们目不转睛地望向我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时,赢取我理所应得的缠头和赞誉。
他们会给我带来我想要的一切,金钱、名誉、地位、声望,甚至是进宫侍奉皇上的机会,而你,一个白衣书生,你除了可以给我带来无尽的伤痛与灾难外还能给我些什么?小妾外宅的身份?难道在你心里,当你的侍妾要比估一个乐伎幸福多了吗?别再自欺欺人了,我多情的崔公子,这里没有你爱的杜秋,只有一个利欲熏心、为做成天下第一乐伎,不惜出卖灵魂与爱情的歌舞伎,所以你还是走得远远的吧,别再一厢情愿地以为她会回心转意,她不会的,因为她的心比铁石还要硬。
我一定要练好胡腾舞,一定要站在旋转的木球上,像摇樱行首一样,得心应手地把胡旋舞跳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我不仅要挑战摇樱行首,更要挑战我自己,要凭借不断的努力让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胡旋舞第一人,乃至天下第一乐伎。所以我必须放开他的手、舍下这段爱情,只是我真的做到心如止水了吗?
我知道,我心里还是有梦的,对爱情仍是抱着幻想的,我甚至还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枕头底下翻出他送我的红叶题诗,轻轻将它拈起,一边落泪,一边想他。我想回润州去寻他,我想到杭州去寻他,我想到那个莺歌燕舞的江南水乡寻他,我想到那座桂子飘香、荷花十里的城池寻他,我想到那花红柳绿、芳草萋萋的西子湖畔寻他,只是,那青砖黛瓦沿河而立、旗旛迎风招摇、酒香扑鼻的街巷,还有那座青石铺成的拱桥之上可还能看到他当初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身影?而我又能否撷一枚冬雪的晶莹,偎在一枝早梅的娇柔里,将他轻轻地等待、默默地守候?
不!我不能!我不能再对他有所期待,更不能让自己继续沉溺于这段无法圆满的孽缘中无法自拔。我是杜秋,我是将来的天下第一乐伎杜秋,又怎能为了儿女私情葬送了如花的青春、锦绣的前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自己被这段无果的爱情任意左右了,我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必须彻底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必须真真正正地把他深埋心底。唯有歌舞艺和琴棋书画才是我该有的追求,这一生,我只能不停地唱、不停地跳、不停地弹奏起各种乐曲,直到生命终结,直到魂归青冥。
跳,跳,跳。不停地跳,没完没了地跳,用尽全部力量去跳。只有跳好了舞,我才能够出人头地,才能够弥补我失去的一切,才能够麻醉我的心跳。不就是胡腾舞,西域胡女能跳好,摇樱行首能跳好,为什么我杜秋就不能跳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有足够的恒心与毅力,铁杵也可以磨成针,一支胡腾舞又算得了什么?他不舍的目光和摇樱行首督促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不停地向我投射过来,此时此刻,我已忘了身上所有的疼痛,只一心沉醉于舞蹈的腾跳之中,直到我像一朵风中摇曳的花儿突然离了枝头扑倒在地为止。
月上中天,那一弯如水的月色中,走在青石板路上睡意朦胧的我,张开惺忪的双眸,又看见他,带着水湄的温润与微湿,安静而又婉约地,一步一步缓缓向我走来。溪水如镜,带着一丝古朴的韵致、一缕诗意的灵动、一抹豆蔻的娇俏,在我身边潺潺而又安详地流淌着,初绽的梅花带着冬的气息,慵懒地开在枝头,像是没睡醒似的,在风中静悄悄地展露着它羞答答的美。
杜秋,他踩着细碎的步子,低低唤了我一声,那一瞬,我心底开满了苍翠的绿意,那双明眸似水的眼睛竟深了一丝丝娇羞与青涩。善贞,我也低低地喊着他的名字,轻轻折一枝花拈在指间,显得茫然而又无措,只是一再追问他可真是我要寻找的崔公子。
真的是你吗,善贞?你可知道,我寻你寻得有多苦,又可知,我是多么多么地希望,用我这双离垢的眼睛,用我这缕无尘的思念,去陪你看一座青山、写一阕香词、听一曲琴韵、观一池风荷,然后执手相望,欢喜着吟唱一首长相厮守的老歌,让不变的爱与情换得我心永恒、你似月明?
走在寂寂的陌上,我于那梨花飘雪的树下寻你,你可否就是那袭青衫白袍的背影?走在灯明几净的书房内,我于那满屋的书香里寻你,你可否就是那静坐案下舞文弄墨的读书郎?走在曲径通幽的花园里,我于那满天飞舞的落红中寻你,你可否就是那守在一树辛夷花下的翩翩少年?走在长满青苔的石桥上,我于那迷蒙的雾霭中寻你,你可否就是那坐在桥头独钓一江寒雪的蓑衣客?
一遍又一遍地寻你,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以致于当你抹着明媚的笑容站在身前,我却终不敢面对如此的诱惑,生怕只一个浅淡的回眸就能揉碎这一切的美好。溪水清洌,依然在我脚边缓缓地流,而那月光折射下的潋滟波光却仿佛宽容而又智慧的眼波,在轻语向我低诉着什么,似是欢喜着我们的重逢,又似是哀悼着我们的擦肩。终于,你还是留下我一个人,自己握着一缕清风,悄无声息地走了,而我,只能拈着那一朵瞬间老去的梅花,踟躇在寂寂的青石板路上,耳边只听到我来回徘徊的脚步声和突突的心跳声。
月亮,刹那间碎在了凝脂般的溪水中,一缕摇曳的烛火中,我微微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生了火炉的寝室里,摇樱行首和泰娘正紧紧挨着我的床榻坐着,却原来,青石板路上遇见的他只是南柯一梦罢了!
你醒了。摇樱行首关切地盯着我,又瞟了瞟泰娘,快去把银耳莲子羹重新热了端来。
泰娘应声退下。我不无讶异地打量着摇樱行首问,行首大人,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在跳胡腾舞吗?
你跳晕过去了,已经昏睡好几个时辰了。摇樱行首紧紧握了握了我的手,都怪我太心急了,别人几年时间才能练好的舞,我却异想天开地要让你在短短几个月内练好,是我失策了。
我能坚持住的,行首大人!我忍着身上的疼痛,轻轻坐起身来,我不会辜负行首大人的期望,我一定会在宫里的教坊使来金陵拣选内教坊宫人前练好所有舞蹈的。
杜秋!摇樱行首叹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过严厉了,甚至严苛得不近人情?
我轻轻摇着头,行首大人都是为了杜秋好,是杜秋太不争气了。我眼里忽然噙了泪花,行首大人,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胡腾舞都跳不好,又怎么跳得好木球胡旋舞,如何当上天下一流的歌舞伎?
这不怪你,是我太过心急了,忘了凡事都要循序渐进的规则。世上又哪里会有一口吃成的胖子?不过在我心里,你仍然是最好的弟子,只要假以时日,就一定能成为名震天下的第一乐伎。
可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居然跳晕了过去,实在是太丢脸了。我不无难过地哽咽着,从小到大,我从没因为跳舞跳晕过去,可现在我竟然当众倒在了地上……
别想太多了,跌倒了再爬起来不就好了?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有跳晕过去的经历,只是体力不支罢了,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就别再难过了。摇樱行首轻轻拍着我的背,好了,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要想,好好休息几天,等养好了身子,咱们再从长计议。
行首大人,我盯着她那张雍容华贵的脸,沮丧万分地问,我是不是以后再也练不好舞了?告诉我,我的体质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练胡腾舞这样的健舞?
摇樱行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静静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忽地掉过头去望向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长长地叹了口气。莫非,我的身体状况真的不允许我继续跳胡腾舞这样耗费体力的健舞了吗?从前,母亲千方百计阻挠我跟摇樱行首学习胡旋舞,想必也是出于对我身体的考虑吧?可我是那么那么地热爱胡旋舞,就像爱慕善贞那样热烈真切,如果不能让我像摇樱行首那样轻松自如地踮起脚尖站在旋转的木球上出神入化地跳一曲胡旋舞,那我所有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吗,又如何能够做上天下第一的歌舞伎呢?
行首大人!
别胡思乱想了。下个月,就要进行一年一度的教坊考核了,从现在开始,你只要安心养好身体就好,千万不能因为这桩事发挥失常。摇樱行首回过头,不无怜惜地盯着我说,今年的考核安排在钟山举行,到时本州的刺史大人会亲自前往督考并为歌舞伎评分,一定要以饱满的精神和出色的舞艺赢得刺史大人的赞誉才行。只要有了刺史大人的认可,想要在宫里来拣选内教坊宫人的教坊使面前战胜其他歌舞伎就不难了。
您是说要赢得刺史大人的认可吗?
只要刺史大人觉得你跳得好,离成功的距离也就拉近了一大半。摇樱行首自信满满地盯着我,到时你就在大人们面前跳惊鸿舞吧!
惊鸿舞?可那是泰娘最擅长的舞蹈,我……
我会说服泰娘改跳别的舞,反正只是一个考核,能过关不就行了?
可是……我为难地盯着摇樱行首,我不可以跳胡旋舞或六么舞吗?
离考核的时间没多少日子了,你现在身子还虚着,跳胡旋舞,我担心你会发挥失常,至于六么舞,不如惊鸿舞更能体现你婀娜的身姿和灵动的神韵。为求稳妥,也只有跳惊鸿舞了。
正说着,泰娘已经端了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羹轻轻踱了进来。摇樱行首瞥了她一眼,示意她把银耳莲子羹端到榻前,然后从她手中接过汤碗,一匙一匙地细心喂我吃着。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突地瞥到泰娘正用一种怨恨与妒忌的眼光打量着我,这下我再也吃不下去了,连忙推开摇松行首递过来的汤匙,轻轻掉转过头去。
摇樱行首见我不想再吃,只好轻轻放下碗,叮嘱我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便留下泰娘继续照顾我,轻轻走了出去。泰娘已经好一阵子没跟我说过话了,走在路上偶然遇见了,她也都会避着我走,我叫她她也不理。我知道,她还在为上次我跳惊鸿舞的事生着我的气,要不是这次我突然昏倒了,想必她也不会来我屋里的。难道,就因为一曲惊鸿舞,我和她连姐妹也做不成了吗?摇樱行首还让我在今年的教坊考核中跳惊鸿舞,岂不是更要在我和泰娘日趋紧张的关系上雪上加霜?
此时此刻,泰娘居然跟我同处一室,可我却像做了贼似的,心里忐忑得厉害,更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我只是低着头,任心底不断翻江倒海着,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回头看她,倒是她突地打破了沉闷,不无指斥地责备着我说,杜秋,你就那么希望进宫吗?为了进宫,你连命也不要了,可你知不知道你昏迷过去时来给你瞧病的大夫说了些什么?他说你这辈子都不能再跳动作剧烈的健舞了,否则你的一双腿都会成为废物!
什么?泰娘的话像一声惊雷炸响在我耳边,这是什么话,这句话到底是什么话?我突地掉转过身子,瞪大一双疲惫的眼睛,盯着她虚弱不堪地问着,你说什么?泰娘,你刚才在说什么?
我说你以后不能跳胡旋舞、胡腾舞了!泰娘怨恨的目光中夹着一丝得意,不仅如此,所有剧烈的舞蹈你都不可以再跳了!
你?你为什么要诅咒我?我悲痛欲绝地盯着她,犹不肯相信她口中说出的话,我们是好姐妹,你为什么要这么恶毒地诅咒我?
我诅咒你?泰娘盯着我冷笑着,是大夫说的,不信你问行首大人去!大夫说你生来体质就弱,根本不适宜太强度太大的健舞,如果强行要跳,你那两条腿迟早会失去知觉!
为什么?泰娘为什么要对我说出这般冷酷无情的话?不能跳健舞,不能跳胡旋舞、胡腾舞,甚至是柘枝舞、剑器舞,那我还能跳什么舞?怪不得摇樱行首嘱咐我参加考核时要在刺史大丿面前跳惊鸿舞,却原来我已经失去了跳健舞的资格!如果非要跳,我的腿迟早会成为废物,老天爷啊老天爷,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已经决定忘记心爱的男人,全身心地投入歌舞技艺中,可您为什么连我最后的希望也给剥夺了?
我心痛莫名,我心痛欲绝,我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一个只能跳软舞的乐伎,又如何能完成母亲和摇樱行首的心愿,成为天下第一歌舞伎?一切的一切,终成空中楼阁,所有的期望,转瞬变作镜中花、水中月,我的努力,我为此作出的放弃到底又算什么?
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姐妹,考核的时候就请你不要再跳从我这里偷学去的惊鸿舞,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泰娘冷若冰霜地盯着我,那一瞬,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曾经情同手足的姐妹怎么会一转眼就形同陌路了呢?
还记得,刚从润州来到金陵的那段日子,泰娘总是视我如同亲妹妹,不仅在舞艺上对我多有指点,对我的生活也倍加关心,她为我拭去思念的泪水,她教我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就把心中所思对着月亮通通说出来,她给我讲她的爱情讲她一个人的思念,她带我去秦淮河里捉月亮,她带我去看见证王献之与桃叶那段千古爱情的桃叶渡,她还讲各种各样的笑话给我听哄我开心,为什么,只因为一曲惊鸿舞,她就把我视作了仇人?
我知道,她热爱歌舞早已到了癫狂的地步,而惊鸿舞更是被她视作比生命比友情更要宝贵的东西。惊鸿舞已经融入了她的血液、浸入了她的骨骼,已然和她成为了一体,她又如何能够忍受他人对惊鸿舞的觊觎与染指?在她眼里,我就是个窃贼,可她知不知道,我根本无心去跟她抢夺什么,我只是痛到极点才没有意识地跳起了惊鸿舞,她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宽恕我?
泰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偷学你的惊鸿舞,也从没想过要盖过你的风头。
没想过最好!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跳惊鸿舞,尤其是刺史大人来考核我们的技艺时!
放心吧,我不会再跳惊鸿舞,更不会在刺史大人面前跳,永远都不会再跳了。
那就请你记着今晚说的话,永远都不要忘记!
泰娘掷地有声地扔下这句话后,面无表情地推门离去,那一刹那,我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往下沉,不断地往下沉,瞬间便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里伸手不见五指,那里狭窄逼仄,那里寒浸骨髓,在我身旁不断波动着的仿佛只有我潸然的泪水,无穷无尽的泪水,汹涌澎湃的泪水。
与泰娘的姐妹情分就这样随波逐流了,可这还不是最最令我心痛的。不能继续跳强度大、动作剧烈的健舞,那我还能跳什么?我爱极了胡旋舞,总是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像摇樱行首那样,站在旋转的木球上,跳一曲高难度的胡旋舞,难道这一切终将要随同大夫的一句话,彻底化成泡影了吗?不,一定是泰娘故意骗我气我的!即便她没有骗我,大夫的话就一定算得了准吗?我跳了十多年的舞不是就昏过去这一回吗?不,我一定要去找摇樱行首问个明白,一定要她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泰娘和大夫说的都是假的!没有人可以替我的舞蹈生涯划上句号,没有,也决不可以!
我随即披了衣裳,忍着四肢的疼痛从床上爬起来,蹒跚着走到门边,急匆匆打开房门,一步一停顿地朝着摇樱行首寝室的方向慢慢踱了过去。凛冽的冬风夹着初起的洁白雪花肆无忌惮地落在我的脸上、身上,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才意识到冬天已经深了。我伸手攥一把瞐莹的雪花,泪水早已模糊了潸然的视线,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突地瞥见远处灰暗的墙角下透出了几抹红意,定睛望去,才发现是一树寂寞的红梅绽在了这冰天雪地的寒夜里。
这是入冬以来,金陵城下的第一场雪。那舞尽冬夜的寒,瞬间浸透我的薄衫,轻轻地、缓缓地,落在了那一树迎雪而绽的红梅花上。恍惚中,我仿佛又看见了他,我心心系念的男子,正站在红梅树下,拈一枝梅花在手,一边轻轻嗅着花儿的芬芳,一边微笑着向我投来惊鸿一瞥。那一瞬,我再也想不起我是要去摇樱行首的,盈然目光只是随着玉树临风的他忽上忽下地移动着。是你吗,善贞?是你站在那一树梅花下将我翘首以待着吗?
此时此刻,我只想面向他伸出我纤长的玉手,微卷了红袖,举一杯葡萄佳酿,在他眼前尽情流泻我万种的风情别样的温柔,于是,我再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信步朝向那一树梅花飞快地跑了过去。放眼望去,天上飞舞的白雪与树上那抹惊艳的红交相辉映,自是美得无处可藏,而他如水的目光更是将那一抹红白相间的娇艳徐徐晕开成我眼底的一缕柔情,缓缓绽放在我尚未来得及收拾的残妆上。
善贞,还记得吗,你曾在水湄亲手为我点画蛾眉,也曾在案前贴画我额际的梅花妆?那时的你,是那么温润多情,那时的我,是那么青涩懵懂,可你紧紧拉了我的手,我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只想把我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娟秀通通给你,然,转身而过后再次的邂逅,你还想在这一树冰清玉洁的红梅花下再为我贴画一次梅花妆,温暖我这颗一日冷于一日的心吗?
那袭梅花的胭脂色,终于在我期盼的目光里,被他那双纤瘦的手轻轻贴在了我的额上,而我,只是紧紧地偎在梅树下,望向他低低浅浅地笑。许久不见,他还是从前那样的俊美,目光如水、笑靥如花、轻语低柔,他一切的一切,都随了那缕缕飞散的雪花,随了我银铃般的笑声,浸染在我的梅花妆里。
我望着他一如从前的笑眉笑眼,伸过手,穿过他的胳膊,轻轻折下一枝梅花,情不自禁地放在唇边轻轻嗅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再一次与他错失,他的笑、他的目光、他玉树临风的身影迅即消逝不见,又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怅立在风雪中的冬夜里,紧紧攥着一把寒意,无语泪潸然。
我知道,他根本没有来过,一切都是我心生的幻象。风中雪中,唯有浑身消瘦的我和同样消瘦的梅花才是这世间真实的影,只可惜,这两抹影却又是那么的孤单寂寞、同病相怜。之于命运的种种安排,我无力改变也无从改变,我只能将那枝梅花轻轻含中口中,任它点开缘分的筵,用心听那许下三生的愿,然后,模糊着看那一抹可怜的胭脂色在我眼底缓缓消残成一枝孤伤。
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跳舞了,也不能再遇见我心爱的他了,以后的以后,却教这一缕梅骨芳魂如何在清雪之上载走我的依依素颜,然后,随波淌向他向暖的心尖?莫非,自此后,我曾经绚丽曼妙的歌舞生涯就只余得雪后的一幕银蟾清辉,再也无法找回那些个锦瑟流年里的如花笑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