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她像中了魔咒一样，从栀子花酒吧舞厅街一直走到外滩。她踩着高高的高跟鞋，在夜色中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每一声响动都像是薛枫抡起手掌重重打在她脸上，清脆却又显得沉闷。一切都是自相矛盾的，就连这走路发出的声音也是，海棠始终低着头，不去看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车流。夜晚中的上海也不是孤寂的，到处霓虹闪闪、人声鼎沸，可她心里却深藏着无尽的孤单和寂寞。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属于她的，八年了，不，十年了，她认识薛枫已经有了十个年头，在这十年里，为了他，她始终活得毫无自尊，她总是想他所想乐他所乐悲他所悲，在他的影子里，她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独自思考的能力。她像是他的寄生虫，一直都寄居在他的体内，一旦离开了他，她便失去了养份，变得憔悴而又无所依从。

她还是在期盼着奇迹发生，两年了，他和那个红透大江南北的男歌手好了两年，可当那个男人毫不留恋地弃他而去之际，他仍然没有回到自己身边，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男人。他在保罗的怀抱里唏嘘叹息，他在保罗的肩头轻歌曼舞，他在保罗的臂弯下欢笑悲泣，他的世界里完全没了她的容身之地，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时刻准备着等待着，她始终张开双臂，期盼着他回归的那天能够将他紧紧拥在自己怀里，然后再慢慢告诉他这两年自己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可现在看来，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海棠放缓了脚步，抬起头看着点点星空的夜幕，忽地转过身子，慢慢朝左边踱过去，她在寻找一种精神寄托，寻找一种能够代替薛枫坚实的后背并给予她心灵带来慰藉的物体，而那竟是一株通冰凉而又冷漠得近乎绝情的灰色水泥柱电线杆。海棠紧紧倚在电线杆上轻轻抽泣着，她不断反问着自己，在薛枫心里，他们六年的恋情真的比不过他和胡安之间断断续续地只维持了两年的疯狂激情吗？从他冰冷的眼神里，她看不出他对自己一丝一毫的爱怜和疼惜，更看不出一丝丝的不舍，但他却在为胡安哭为胡安伤心，每次当她走到他和胡安共同租住的那幢房子的楼下时，她就会忍不住爬上去，然后轻轻走到他的门边，侧过头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听着薛枫从里面传出来的呜咽的哭泣声。

他还是不能忘情于那个男人，自己居然不能和一个男人相提并论，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讽刺！可她就是无法把他从自己的记忆里赶跑，她根本就不顾父母的责难和朋友的劝说，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她不管他心里到底装的是谁，她只知道自己惟一能走下去的路就是坚定不移地等待他回来。她紧紧咬着发紫的嘴唇，和着泪水把所有的痛苦都咽进肚里，然后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从他门口离去，踩着冰冷的水泥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下去，让高跟鞋的鞋跟和水泥台阶撞击时发出的空灵的声响将自己整个儿湮没。她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听这种空灵得近乎即将失去生命的回绝，所以她来这儿从来都不坐电梯，而始终坚持沿着水泥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去。“一，二，三，四……”她在心里默默数着，可每次上楼和下楼时所数的数目总是不一样，不是上楼时多了一个台阶就是下楼时少了两个台阶。她不知道到底是自己数错了，还是这台阶会变魔术，总之，当她走到台阶尽头时，她的嘴角总是咧开着，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凄然神情，然而她自己却觉得这是最好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人生还有希望，因为她坚信总有那么一天她不会再数错这里的台阶到底有多少级了。

她凄笑着抬头看着头顶上稀疏的星星，她在寻找那两颗最为神奇的星星。小时候妈妈经常给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一边讲一边会伸过腿踢着她爸爸老石的腿，指着窗外的星空让他告诉女儿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石爸爸也总是搞不清楚天上那么多星星，到底哪两颗才是牛郎星和织女星，所以他每次指给女儿看的星位总是不一样，但那时的海棠每回都被爸爸拙劣的演技骗过，还兴奋地趴在窗台上瞪大眼睛瞅着那两颗被石爸爸指鹿为马的星星，快活地拍着巴掌。齐阿婆也给她讲过牛郎织女星的故事，不过那是当着她和薛枫的面在她家那间不足八平米的蜗居里讲的，齐阿婆说牛郎和织女爱得那叫死去活来啊，就像当年薛枫的爸爸妈妈一样，齐阿婆一讲起儿子儿媳妇，眼圈就会变得红红的，她总是拉起薛枫白皙得仿若失血的手紧紧握着，然后颤抖着另一只手臂轻轻抚着孙子的额头哽咽着说要是自己当年不反对他爸爸和他妈妈结婚，他们也就不会去新疆参加建设兵团，也就不会死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了。齐阿婆总是想不通，在那么个连鸟都不下蛋的地方，怎么就能出车祸？那里的汽车很多吗？在她的印象里，新疆就是落后不开化的代名词，她甚至觉得那地方就不可能会出现汽车，更不可能会发生车祸，可她儿子和儿媳就在那儿发生了车祸死了，十几年来，那场车祸一直在她心里纠葛着，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身边这个惟一的孙子。齐阿婆一边流着泪，一边摇着薛枫的手臂，她说是自己害了儿子和儿媳，她要薛枫别记她的仇，她说就在他爸爸决定带着他妈妈去报名参加新疆建设兵团时她已经想通了不再要拆散他们了，如果她早说一天，早一天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心意，那他们就不会去新疆，顶多被下放到苏北或浙江农村干活罢了。苏北和浙江都挨着上海，尽管当时交通并不发达，可想起他们离自己并不遥远，心里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自责和痛苦了。齐阿婆边说边放下抚摩薛枫的那只手，然后紧紧拉过海棠的手，把孙子的手和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的手紧紧攥在一起，然后语重心长地盯着他们说，只要你们彼此喜欢着对方，阿婆就不会干涉你们。海棠的脸红得起了酥，薛枫抿着嘴偷偷觑着她扬起眉头笑着。齐阿婆说，囡囡啊，你脸红什么？女孩子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嫁给我们薛枫你是吃亏了些，可这孩子心眼儿好，他不会欺负你的，他要真敢欺负你，我就拿拐杖打他的头。齐阿婆又郑重其事地盯一眼薛枫说，就是你将来那个丈母娘看上去厉害了些，可不要让她变成王母娘娘啊，她要是变成了王母娘娘，你们两个小的可就成了牛郎织女了。

海棠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天上的星星。她仍然不知道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她压根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要像他们爱得那样辛苦？她才不要呢！齐阿婆一语成谶，现在的她和薛枫比传说的牛郎织女还要牛郎织女，不，牛郎织女尽管被一条横亘他们中间的银河阻隔，可他们的心还是在一起的，他们两地相思，却并非两两相忘，他们的爱情还有着美好的七夕期盼，可自己和薛枫的那份情又如何才能鹊桥相会呢？是薛枫不再爱她，不再要她了。她低低抽泣着，她和他永远都不是什么牛郎织女，现在，他就是那无情的陈世美，而她是那悲悲戚戚的秦香莲。她是一个弃妇，一件被男友扔掉的旧衣裳，她甚至连秦香莲还不如，毕竟陈世美抛弃了她后爱上的另一个人还是个女的，而他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