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刚刚起来收拾完头脸，吃过早饭，就会感觉浑身都着了火般热得难熬。温姨娘手持羽扇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裹了万分的焦躁，不时伸手扯着身上桂花黄的绣花绢褂，恨不能转眼间就进了舒爽的秋日。蚊子嗡嗡叫着在她身边飞来飞去，她皱了眉头使劲用扇子扑着，但那蚊子却像跟她作对似的，偏偏不肯飞远，又扑杀它不得，直在她耳边聒噪个不停，恼得她一咬银牙，扯开嗓门就对着外屋叫唤起正忙着清扫灰尘的沁容。

沁容听到这一声喊叫，心里不禁咯登了一下，连忙扔了手中的鸡毛掸子，慌慌张张地往内屋走来。瞟一眼颇不耐烦的温姨娘，赔着小心问着怎么回事。

“看不见有蚊子在屋里吗？我说你是干什么吃的？一早就让你用香薰一薰，你看，都在我手上咬了几个大包了！”温姨娘转着羽扇朝沁容脸上一指，“还愣着发什么呆？打蚊子啊！”

“噢。”沁容赶忙跳着脚在屋里追起了蚊子来。温姨娘在梳妆台边的椅子上坐下，默默盯着沁容打蚊子的傻样，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禁对着她狠狠骂了一句“笨头笨脑的东西！除了吃饭睡觉你什么也不会！”

沁容不敢回嘴，一个劲地在屋里追打着蚊子，好不容易把蚊子打死在掌间，才战战战兢兢地走到温姨娘面前，慢慢张开手，瞟着她低着嗓门回着，“蚊子都打死了，您看……”

“看什么看？”温姨娘瞪她一眼，“大清早的，你拿只死蚊子给我看，你触我霉头啊？你说，你到我屋子里有多久了，怎么还是这样不踢不滚，就没些个眼力见吗？你跟你姑父一个太聪明，一个太愚蠢，活该是一家不能全聪明了去的！”

沁容听温姨娘骂着，一句话也不敢回，只是低着头大气不敢吭一声，两只手垂在两腿间不停地拉扯着衣服的下摆。

“拉什么拉？拉坏了想我给你做新衣裳吗？”温姨娘恼怒地瞪着沁容，“还愣干什么？出去把香炉给点了！”

“噢。”沁容应着，转过身拔腿就往外屋跑。

“慢着！”温姨娘忽地想起了什么，叫住她吩咐说：“薰完香，去给我把袁四叫来，我正好有话问他！”

沁容站在门口呆呆地立住，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温姨娘又要叫袁四来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犹豫着不肯出去。

“你聋了啊？赶紧出去薰香去！要再这副傻模傻样的改不了，今天就让袁四把你领了出去！”温姨娘睃着沁容的背影，气得把手中的羽扇朝她掷了过去，沁容这才惊慌地跑了出去。

“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温姨娘对着沁容出去的方向唾骂着，回头瞟一眼窗外，知了早就在树上唧唧歪歪地叫唤上了，听得她更加心烦，不禁抓起梳妆台上的木梳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一袋烟的工夫过去了，沁容早已送了董香进来，不一会，穿着鲜亮气派的袁四也从外面急匆匆赶了过来。温姨娘在窗户里早就瞥见了袁四，不禁对着镜子重新整理了头发，端坐在椅子上，冷眼盯着从门外走进来的袁四，等他进来，却也只是拿两眼定定地盯着他，一言也不发。

“姨娘叫小的来有什么吩咐？”袁四毕恭毕敬地站在温姨娘面前，赔着一张笑脸，不紧不慢地问着。

温姨娘睃他一眼，还是一言不发。身后，沁容宛如做错了事等待发落的罪人，僵僵地站着一动不动。袁四慌忙回过头瞥了沁容一眼，又连忙朝温姨娘拱手作着揖，“姨娘又是为了这个不懂事的丫头？要是姨娘真的不喜欢她，我今天就把她领了出去，省得让您见了她就心烦。”

“我是见了她就心烦。”温姨娘这才冷冷地盯着他说：“可眼下也寻摸不出个比她更好的来了，就留着她将就使唤着吧。”

“那小的替沁容谢过姨娘再造之恩。”袁四连忙把沁容拉上前，硬是摁着她的头给温姨娘深深鞠了一躬。

“算了吧。这天天在眼前服侍着的，用不着给我行这么大礼！”温姨娘盯着沁容，忽地把目光投射向袁四，挑着眉头问他说：“袁四，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有什么事吗？”

袁四望着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地摇着头。

“你做的好事！”温姨娘突然把桌上的雪花膏瓶抓起来砸到袁四身上。袁四慌忙往旁边躲闪，雪花膏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膏状物顿时流了一地。惊得沁容立即捂上嘴，瞅着袁四奇怪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你竟敢克扣我的银子！”温姨娘用灼热的目光瞪着袁四，“这王家大院的差事你是不想做了不成？！”

“姨娘，这话从哪说起的？袁四……”

“我就知道你会狡辩！”温姨娘气得直喘着大气，伸手指着他骂着，“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嘴里吃的是山珍海味，你在王家才拿多少月例钱，竟然天天大摇大摆地在街面上各处酒楼海吃山喝，你当我都是瞎子看不见吗？”

“姨娘！”

“这些都是小事，我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也就过去了。你倒好，居然还敢在邻近的镇子里买下了房产养着戏子，你把我们王家人还都放在眼里吗？”温姨娘腾地站起身来，低下头深深给袁四道了个万福，“袁爷，温婕这里给您道喜了！”

“姨娘！您这是……”袁四被温姨娘戳穿许多不法之事，立即慌了神，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分辨才好。

“没话可说了吧，袁爷？”温姨娘愤愤瞪着袁四，伸手重重点着他的额头，唾了一口说，“这话我要是在老爷面前只提得一件，管保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倒真长了本事，连我让你寄到山西的救命钱你也敢占了，你还把我这个姨娘放在眼里吗？”

“姨娘！”袁四一下子变得浑身瘫软了，连忙跪倒在温姨娘脚跟前讨饶说，“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还求姨娘格外开恩那！”

“我给你开恩，谁给我在山西老家的亲人开恩？我每回都以为你拿了我给你的银票就如数寄了过去的，你天天在我面前哄我说他们在老家的日子过得有多好多好，临了却都是骗我的鬼话！要不是我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帮着去山西老家打听，就是被你骗了这一生一世也没法找个人道这个苦水去了！”温姨娘劈手就打了袁四一大巴掌，指着他厉声问着，“你说，你拿着我寄回娘家的救命钱自己风流快活去，却让我娘家的人在山西喝西北风过苦日子，这个罪你怎么来还？”

“姨娘！我真的知道错了！”袁四哭丧着脸求着，“我都吐出来，我都吐出来还不行吗？”

“你倒是吐得出来！我娘家人受的苦你能替他们挽回吗？袁四啊袁四，没想到，这一大家子人，我最信任不过的就是你，你居然也跟我玩起这样的花花肠子，你让我现在还能相信谁去？”

“我改！我改！姨娘，我一定改！我把邻镇买的房产都卖掉给舅老爷寄去，我马上就去办！”袁四不住地磕头求饶，“只求姨娘看在过去的情份上饶小的一回，小的往后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报了姨娘这份恩情的！”

“我要你报答？”温姨娘睃着他冷笑着，“我是缺吃的还是少穿的？好了，这就事我就咬咬牙算作是过去了。不过，你必须帮我做好一桩事我才饶得过你！”

“别说是一桩事，就是一千件一万件，袁四也是万死不辞！”

“那好。”温姨娘冷冷盯着他，“你去帮我把舅老爷一家接到虎镇上来。就拿你卖掉宅子的银子给舅老爷寻一处僻静的宅院，让他们两口子怡想天年。”

“这……”

“怎么，为难了？”

“不，姨娘交代的事，小的一定照办！”

“那就好。”温姨娘伸手扶了袁四起来，轻轻盯着他说，“过去这十多年，你替我挡了很多灾，我一直都还记挂在心里，所以这次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一个人提起来，不过你也知道，我大哥一家在山西吃了不少苦，我也很多年没见到他们了，心里确实想他们想得发慌，你要是能让我们兄妹有生之年还能住在同一个镇上，互相有个往来，我日后自然也不会忘了你这份恩情的。”

“姨娘这说什么话？这是我袁四该做的！”

“还有，这桩事你也得替我办干净了。你知道，这院子里我现在最怵的人是谁，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必须给我想方设法地处理利索这件事，事成之后，我包管你在王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您是说裴家的？”袁四张大了嘴巴瞪着温姨娘，“裴家的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

“就因为她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才不能让她生出来！”温姨娘发狠地说：“她要真生了儿子，往后这院里还有我说话的份吗？你也知道，心云那丫头一直对你没什么好感，要让她在这院里得了势，还能有你的好日子过吗？”

“这事……可就是怕老爷那边交代不过去。老爷正宠着她，寸步不离的，这怎么弄呢？”

“不是叫你想法子嘛。”

“噢，我想起来了，前两天，老爷出去收帐，裴心云的表哥管子文又来缠着她要钱，两个人在屋里说了好一会话呢！”

“有这事吗？”温姨娘狠狠地说着，“上一回让我抓到了她送金钗的把柄，因为存了一善之念，没有发作了他们，这一回可是他们自己找死，赖不得我！”一边说，一边睃着袁四，“你看他们两个的神情，是不是还纠葛不清的？”

“他们两个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互相都有了感情，您说这事能不纠葛吗？”

“纠葛就好。有纠葛我就有办法对付他们了。袁四，你听好了，找个日子亲自去见一趟管子文，先拿好话哄着他，不怕他们不入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