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花一个人站在甲板上，轻轻倚在栏杆上叹着气。她朝着远处看去，广袤的江面显得空旷静谧，和漆黑的夜空混合成一片，仿佛一股巨大的阴云朝她心头袭了过来。她听到江水的哗哗声，迎风抖动着，就像她的心一样在颤动。雪早已住了，但还是冷得厉害，裹了几层大衣的小荷花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远远的，可以看到江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她知道，离扬州已经不远了，等到了扬州码头就该换上去虎镇的小船了。

一个瘦小的黑影蜷缩在甲板的角落里沉闷地叹息着，紧接着小荷花就闻到了劣质的烟味，不禁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子，顺着烟味朝角落里打量着。昏黄的船灯下，一个衣着单薄的瘦骨嶙峋的男人也正探起身子朝小荷花这边瞅着，嘴里紧紧叼着一只半锈的铝制旱烟袋，继续半眯着眼吞云喷雾着。只轻轻一瞥，小荷花就觉得这个人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正在凝思间，那男人却叭地一下敲灭了烟袋，歪着头紧紧倚在甲板上打起了盹来。

小荷花紧紧盯着他看着，这大半夜的，他穿得这么单薄不冻出病来才怪，轻轻轻踱到他身边，捏着鼻子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喂，你怎么一个人睡外边，不怕冻坏了吗？”

“不怕。”瘦瘪男人头也不抬，只在嘴里轻轻哼了一声，身子又朝里挪了挪，双手合抱着放在胸前，把头整个埋到了双臂间。

一阵江风猛烈刮过，小荷花紧紧抱起双臂，不解地瞅着眼前这个男人，正要转身往舱里走，忽地好像想起什么，回过头又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胳膊，“喂，外面起风了，进舱里睡吧。”

男人仍然埋着头，丝毫不去理会小荷花。

小荷花无奈地摇了摇头，犹豫着，还是转身朝舱门走了过去。刚走到舱门口，又不放心地回过头瞟着，却见那人依然埋着头打着盹，居然打起了鼾来。“欸，你不能这么睡的，会冻坏了的。”小荷花不忍心地又回身走到男人身旁，在他肩上重重敲了几下，“喂，你起来！起来！快起来啊！”

男人厌烦地伸出一只胳膊拾掇着小荷花，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

“是傅师傅吧？”小荷花听到他的口音，更加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连忙蹲下身，紧紧盯着男人大声问着，“喂，傅师傅！醒醒，傅师傅！”

傅明远极不情愿地抬起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出懒腰，目无表情地盯着茫茫江面，半梦半醒地喃喃问着，“谁啊？干吗不让人睡觉？”

“是我！傅师傅！”小荷花借着灯光一看，果然是傅明远，不觉惊喜地窜到他面前，瞪着他说：“我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马天芙。怎么，傅师傅不认识我了吗？”

傅明远回过神来，紧紧盯着小荷花看了一眼，连忙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对着她作了一揖，“原来是马小姐！你也回扬州？”

“嗯。”小荷花喜出望外地盯着他，“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你这是要回邗沟老家？”

傅明远茫然地点着头，又摇了摇头，忽地双手抱着脑袋，又痛苦地蹲下身蜷在甲板角落里，“什么都没了。完了，都完了！”

“什么？”小荷花紧张又关切地盯着他，“出什么事了傅师傅？”

傅明远表情极度痛苦地瞪着滚滚东逝的江水，“日本鬼子打到上海了，都说南京也保不住了，我就把那爿剃头店盘了出去，没想到遇到几个活土匪，硬是把我的店强占了去，就连回家的路费也没给我留下。我东凑西凑好不容易才凑到了一张站回扬州的船票，可是……”傅明远话没说完，竟自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您哭什么呢？”小荷花轻轻扶着傅明远劝着，“这兵荒马乱的，保住命就不容易了。钱财都是身外之外，您有那么一手篦头的好手艺，还怕没顿饱饭吃？”

“这不是活不下去才要把店盘出去的嘛！”傅明远沮丧地望着小荷花，“现在南京城还有谁要找我剃头？你看看我，一天比一天瘦，都是饿出来的。”他痛苦地摇着头，“没办法，时代进步了，我的手艺落后了，有我没我这样的人都无关紧要的。”

“怎么就无关紧要了？”小荷花拿好话安慰着他，“我们虎镇上的妇人还是喜欢盘个头的，要不你跟着我们一起去虎镇，在虎镇支个摊儿，就算攒不上钱，也能混个胞肚子的。”

“去虎镇？”傅明远惊讶地盯着小荷花，“可我……我原先走巷窜街的剃头挑子刚才也被人抢了去。我……”

“谁抢了你的剃头挑子？”小荷花轻轻瞥着傅明远，“他们要你的剃头挑子有什么用？”

“就他们！”傅明远伸手往坐舱门口一指，“就是他们几个，合着伙的欺负我老实！非拉着我跟他们打牌，结果我输了钱，又没钱给他们，他们就把我的剃头挑子抢了去，还把我从舱里赶了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小荷花同情地打量着他，忽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没要撕过的船票，塞到他手里，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多出一张船票，是睡舱的，要不你到我们睡舱先睡下来。您看，这外边风大，您又穿得这么少，一会准要病了的。”

傅明远感激地盯着小荷花，嗫嚅着嘴唇，眼里噙了泪花，颤抖着手从她手里接过船票，“马小姐，我……”

“大家乡里乡亲的，从前您一直替我理发，就当我还您一个人情好了。”

“那——我那剃头挑子——”傅明远有些不舍地伸手指了指坐舱的门。

“你总共输了他们多少钱？”

“两块钱。”

“两块钱他们就把你的剃头挑子抢了？”小荷花对着坐舱的门愤愤瞪了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塞到他手里，“好了，赶紧先去把东西赎出来，一会到睡舱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