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围的人相比，顾月和郭婷婷在很多方面都明显有新潮的派头。在小荷花眼里，顾月和郭婷婷他们里里外外，可以说都活得相当潇洒。小香告诉她们，他们住的这间房间正是罗伯特每次来住的房间，因为别的房间都不够宽敞，所以罗伯特特地让她把自己休息的房间收拾出来供她们休息，枕头、被子都是新换过的。小荷花放眼望去，罗伯特的房间里挂满了油画，画里有屋檐下垂一串红辣椒的农家院，有昏暗中闪烁不定的淡蓝色灯焰，有毕加索式的肥臀裸女，小香告诉她这些画都是罗伯特自己画的，除了摄影，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摆弄油画。小香边说边给她们拿了崭新的拖鞋给她们换上，指着西式床头柜上摆着的崭新的唱片机轻轻对她们说：“要是小姐们睡不着，可以听听音乐。唱片罗伯特先生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他说你们一定喜欢听。”

小荷花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小香说：“没事你就先忙去吧。我们自己会弄的。”

“隔壁是浴室，有热水。二位小姐要是想洗澡，尽管用着。毛巾和香皂都是新准备过的，没人用过的。”

“知道了。”小荷花轻轻应着，一边目送小香出去，一边抬头看着墙壁上的油画。给她印象最深的是罗伯特的自画像：背景为一画室，一个顶天立地的全身像微侧而立，占了画面三分之二的空间。他双手插入裤兜，两肩内收，沉着冷脸，用带些贼里贼气的目光在注视着什么。在罗伯特的房间里，大概除了壁上画多，其他的东西都很少。床铺也是欧式的，非常宽大，足以睡下四个人。顾月一屁股坐到床上，蹬掉脚上趿踏的拖鞋，伸了个懒腰看着小荷花说：“真舒服啊！好久没睡到这么舒服的床了！”

小荷花睃着她，在床头轻轻坐了下来。“要不要先听会音乐？”她随便从床头柜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唱片里拣出一张，放进唱片机里，按下按钮，唱片机随即传出一阵优美动听的旋律。她把声音调得极低，回头瞟着顾月，“罗伯特想得倒真周到，看来我们都是沾了你的光了！”

顾月嘿嘿笑着，扯着小荷花的衣襟，瞟着墙上罗伯特那幅自画像说：“天芙，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是要出去抢劫？怪不得尚琳姐说一看到他就觉得他是个坏人！”

小荷花“噗哧”笑出声来，“就算他是个江洋大盗，有些人还是会喜欢他的！要是再在这张画旁边挂上你的肖像岂不更妙？”

“你又取笑我了！”顾月噘着嘴瞪着她，眉角却露着微笑，突然很认真地盯着她问：“你觉得罗伯特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不错啊。”小荷花想了想，“至少不会是尚琳姐说的那样。他是岳刚哥哥的远房表兄，人品当然应该是信得过的。”

顾月涩涩地笑着，眼睛盯着罗伯特的画像端瞧着，“他和岳刚哥哥长得倒还真有几分相像，不过相比之下，岳刚哥哥身上多了些呆板，罗伯特却比他灵活开朗多了！”

小荷花呵呵笑着，微微歪过头瞟着她，忽然神秘地盯了她一眼，笑着问：“你知道什么叫做爱屋及乌吗？”

“什么？”顾月故意白了她一眼，继续盯着罗伯特的画像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人大了几岁，性格气质也都是不一样的。罗伯特身上的魅力就是比岳刚哥哥多了好多，我可不喜欢闷葫芦的。”

“谁是闷葫芦？”小荷花明知故问地说：“有人一个劲地说罗伯特这儿好那儿好，是不是想要嫁给他了？”

“哎呀，你这张破嘴！”顾月在她身上轻轻拧了一下，“今天吃了蛋糕也堵不住你这张嘴啊？”

“我是说真的。”小荷花笑着盯着她，“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喜欢上一个人就应该说出来嘛。”

“谁喜欢他了？你别瞎说！”

“你不喜欢他？”小荷花怔怔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要敢发誓你不喜欢他，我才信的！”

“发誓就发誓！”顾月说着便举起手来，忽地又瞟了小荷花一眼，迅速把手放下来，噘着嘴说：“我为什么要发誓？没有就是没有！”

“好了，没有就没有，你怎么搞得像做贼似的？”小荷花轻轻笑着，“相比而言，我倒是更加欣赏岳刚哥哥。他沉稳刚毅，有种特殊的男人魅力。”

“你不会喜欢上岳刚哥哥了吧？”顾月取笑她说：“别忘了，你那个白马王子下周就要来南京的！”

“去你的！”小荷花伸手轻轻在顾月肩上拍了一下，“岳刚哥哥在我心里始终都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哥哥，他和家仁在我心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知道的。”顾月笑着搂着她的肩，“说真的，放着王家仁那么出色的男人在上海，你真的放心吗？”

小荷花摇了摇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家仁人很老实的，他不会的。”

“什么不会？”顾月瞟着她，“这年头看上去越老实的男人，骨子里越花心。上海又是个花花世界，你敢保证他从来没有背着你做点什么？再说，他身边那个涂红嘴唇抹香水的英国女人，一看就知道她是爱着家仁的，你放着他们在上海、杭州朝夕相处，难保不会出问题的。”

“那我也管不了的。”小荷花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她尽量不去思考家仁和彩凤的问题。一直以来，在她内心深处，家仁和彩凤的关系是她极不愿意往深里探究的一个话题，表面上她对家仁很是信任，但骨子里，她还是有所疑虑的。彩凤，的确是一个能够让男人心动的女人，尽管她是外国人，但她的魅力丝毫不比任何一个中国女人差，小荷花始终压抑着内心对彩凤的疑惑，总是把她和家仁的关系往好里想，可是现在再次听到顾月提到他们两个，她的内心不得不涌动着一些古怪的念头。是啊，为什么彩凤和斯蒂夫还滞留在上海不回英国？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走，难道要一直都留在上海吗？

顾月看出小荷花的面色不对，连忙换个话题问她说：“今天舞跳得怎么样？有岳刚哥哥那样的舞王教你是不是很得心应手？”

“马马虎虎吧。”小荷花低着头说，心里却在想着别的。

“罗伯特的舞跳得也不错的。”顾月忽然盯着她，拉着她的手说：“要不我们来跳舞吧。看着婷婷跟他们跳得那么好，我都羞死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罗伯特说他们要到明天下午才会散了的，要是他们再请我们跳舞，我们有了准备也好应付应付。”

“跳舞？在这里？”

“嗯。”顾月兴致很高地拉了她从床上起来，“一会跳完了我们再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再美美的睡一觉。”

“可我们两个都是生手，怎么跳？”

“照猫画虎呗！刚才他们怎么教我们的，我们就怎么跳。慢三最容易了，我们就跳慢三吧。”

小荷花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她在房间里跳了起来。小荷花一直自认为是一个笨脚笨手的人，从小就在动作上缺乏准确模仿的能力。在跳交际舞的事情上，她学得并不快,在没有岳刚的带领下,甚至比顾月跳得还糟，两个人始终都跳得半生不熟，没有什么明显的长进。顾月的个头略低于小荷花，但她的动作天生麻利，因而跳起舞来倒也有那么两下子，反而别添了几分恢弘的气度。唱片机里传出的优美的歌声让房子里的空气饱和了声音的动力，仿佛煤油浸松了生锈的螺丝，小荷花突然感到在学习生活中变硬了的关节顿时受到了召唤，习常的姿态于是桎梏一样脱落，搂着顾月腰肢的双手不再忸怩拘谨，都慢慢地放松，同时脚步极有章程地挪移起来。顾月跳得要比小荷花好得多,她天生就是动手能力特别强的人,学得快,她的动作感染着小荷花，令小荷花觉得她不完全是在亦步亦趋地练习一种动作，而是让自己身体里一直沉睡的律动感渐渐从无意识深处释放出来。

顾月长胳膊长腿，她跳起舞姿态很优美，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气势，看起来令人意气飞扬。她还常常做出一些诙谐的姿势，好像边跳边戏弄小荷花似的。小荷花看不见自己跳舞的样子，但仍然可以感觉出扭摆腾越中难以甩掉的生硬。不过她跳得极其投入，达到了陶醉的地步。顾一边跳一边夸她的笨劲儿里有一些可爱的憨态和稚气。

“家仁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怎么就不教你跳舞呢？”

“他说过要教我的，可我自己不愿意学。在虎镇上，我学这些个洋玩意做什么？”

“还是南京的生活有趣得多，现在扬州城也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沉闷得要死，大家都一波一波地去了上海。上海还不是通商口岸那会，我们扬州不知要比它热闹多少倍呢！”

“发这些劳骚做什么？风水轮流转，没准哪天又转回扬州了呢！”

她们两个一直跳了一个小时，直到将近凌晨两点时才洗了澡睡觉去了。也许是太兴奋了的缘故，她们一早就都醒了，小香过来叫她们下楼吃早餐，这才发现郭婷婷居然玩了一个晚上没上来休息。她们沿着楼梯下楼的时候，看见郭婷婷正紧挨着岳刚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好像谈得很有兴致的样子。顾月不禁拉了拉小荷花的衣袖，指着他们悄悄地说：“你看，他们两个不会好上了吧？”

小荷花只顾抿嘴笑着，和顾月手牵着手下了楼。小荷花再次成为人群中的焦点，所有人都走过来跟她打招呼，问她昨晚上休息得好不好。小荷花一一微笑着朝大家点着头，径直走到岳刚和郭婷婷面前。

“你们两个真能睡！”郭婷婷兴奋地盯着她们，“知道吗？昨天晚上我赢了罗伯特很多银元，他都快输哭了！”

“是吗？”小荷花淡淡地问着郭婷婷，在她身边轻轻坐了下来。顾月也挨着她身旁坐着。不一会，小唐就给她们端上盘子装的早餐供她们食用。

郭婷婷身旁的岳刚轻轻瞟着小荷花和顾月，一边吃东西一边微笑着问她们，“昨晚睡得还好吗？”

小荷花点头不语。顾月抢着说：“很好，睡觉前我们还练了一个小时的舞。天芙现在跳得要比昨晚上大有长进多了。”

“是吗？”岳刚盯着小荷花的脸，“不过我没时间陪你们跳了，一会我就要走的。”

“不是说要玩到下午才散的吗？”顾月连忙盯着他问。

“考古组的老师和同学们还等着我呢。我们现在的工作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不能有片刻耽搁的。况且我还要抽时间去找房子的。”岳刚抱歉地说：“你们下次不是还有个野炊活动吗？到时候我一定去。”

小荷花轻轻拣了一块糕团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瞟着身边的郭婷婷说：“要不我们也回学校吧。跳了一晚上，累得不行了，明天上午还有课呢。”

“罗伯特说吃了午饭就送我们回学校的。”郭婷婷盯着小荷花说着，“难道出来玩一次，晚些回去也不要紧的。”

“是啊，你们玩你们的。”岳刚瞟着，囫囵吞下一块糕团，起身从衣架上拿起他那件黑灰色的呢子大衣披在身上，回头盯一眼小荷花她们说：“我真的要走了，你们好好玩。”

不知怎的，小荷花突然生出一股失意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舍不得岳刚走，莫名其妙的，眼睁睁地盯着岳刚走到玻璃门边，才缓过神来，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追到门边，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岳刚哥哥！”

“怎么了？”岳刚轻轻回过头，盯着她的眼睛问。

“别忘了去韩家巷一带找房子。”小荷花低着头，“那儿房子多，也便宜。”一边说，一边掉转回头，一溜烟地跑回沙发上坐着。

岳刚轻轻回头看着她一路小跑回沙发角落里，笑着摇了摇头，跟罗伯特、谷光远、黄莉莉等一帮朋友分别握了手，才悄悄开了门，径直朝院子外走了过去。岳刚哥哥走了，小荷花慢慢抬起头，隔着玻璃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的失落感更加重了。他高大的背影就像一堵神圣的墙，那堵墙渐渐在她眼前模糊，直到消逝。屋子里的喧闹不是属于她的，她的目光一直朝着窗外望着，一直望向那遥远的遥远。她不知道自己在望什么，眼前是一片空旷，她不知道岳刚哥哥是去了韩家巷还是回到了他的考古队中。岳刚哥哥，岳刚哥哥，她在心里默默念着，岳刚哥哥是一个好男人，是的，他是一个好男人。